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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尘埃里开出花来（第4页）

这所有的她爱过的也爱过她的男人。

而这个时期，阮在银幕上的表演已经没有了多少光彩。

阮已经委顿而死了，只是她在慢慢地死去。所以费穆才会说，阮对于这种内心的冲突，正如对待生活中的矛盾一样，无时不在挣扎，无时不在斗争。她的自杀的念头就有意无意存在于这种挣扎斗争的博荡之中。

于是这两个男人将阮当作了争斗的砝码。一个咄咄逼人，一个毫不退让。阮为了平息这场斗争不知道做过了多少努力，她含泪请求唐季珊，又登门拜访张达民。但是她从这两个男人那里得到的回答却是一样的拒绝。于是，唐和张纷纷将对方告上了法庭，自然也连带了阮玲玉。同时这也就意味着，阮必须要出现在被世人所无限关切的法庭之上，当众接收来自四面八方的质询和凌辱，这当然是阮所不能承受的。

而热衷于花边新闻的小报也借机全力炒作。他们的目的仅仅是为了招揽看客，扩大印数。而阮玲玉却成了牺牲品，她的精神的创痛被转化成为了报纸的滚滚财源。

张和唐为了阮的争斗也许尚在情理之中，因为他们都曾和阮有过切肤的关系。而令人不解的是，阮刚刚拍竣的那部电影《新女性》，竟然也在这样的时刻推波助澜，将阮的悲剧推向了极端。

“上海新闻记者工会”以《新女性》“攻击新闻记者”为由，向“联华”提出强烈抗议。并威胁如不解决，电影将不能公映。阮本来就已经一无所有，《新女性》的不能公映，就更是扑灭了阮对生命的最后的热情。阮一步一步地向后退着。她已经对生活彻底失望。可是当她把仅存的一点希望都寄托在了她为之呕心沥血的电影上，如今。却连电影也抛弃了她……由此便揭开了阮生命中最黑暗的篇章。

导演蔡楚生为了公司的利益只得将影片重新剪辑。想不到公映后《新女性》的票房竟出奇的好。于是在影片中被丑化的记者决计报复，既然他们不能打倒影片，那么就打倒阮玲玉好了，而刚好张达民与唐季珊的官司就是最好的武器。

阮便这样在三面的夹击之下被逼到了那个死角。所有人的明争暗斗都把无辜的阮当作了靶子，这对于一个原本柔弱的女人是怎样的残酷。很快阮便看到，她与张达民、唐季珊关系的丑闻，已经成为了各类小报的头条新闻。而且报纸上充斥着“诱奸”“通奸”一类污秽的字眼，被街头巷尾的人们放肆地议论。

如此阮玲玉已经无地自容。浪潮般的羞辱如芒刺在背。

她觉得自己仿佛被扒光。任天下人宰割。这样还不够，出庭的时候，阮还要站在牢笼一样的木桶中接受审判，这是怎样的对人格的羞辱，对人性的践踏。而当时阮又正值表演艺术的高峰。如此的灿烂而完美。阮看重这些。以为这才是人的价值的体现。她不愿自己为之努力了毕生的这一切，就这样毁于那些可怕的“人言”。所以她恐惧。那么深刻地恐惧。

以至于阮以为连死亡都要比这样的恐惧美丽了许多。

阮曾经说：这一切让她灰心、寒心，和痛心。张达民把她当作摇钱树，而唐季珊也只是把他当作专利品。在他们中间，阮根本就感受不到那种真正的爱情。阮的之所以如此绝望其实绝不仅仅是为了一场官司，而是环境逼得她已经无路可走了。

于是，在3月8日的那一天，阮选择了死亡。

那是发生在8日凌晨的一个决断。或者，阮是早就做出了这个最后的决断。

阮在3月7日的这一天是那样从容。为了终于完成的阮的最后一部影片《国风》，阮参加了夜晚与影界同仁的一次欢聚。为了这次聚会阮特意烫了头发，但是谁又能说清阮不是为了聚会而打扮自己，而只是为了那个美丽的死亡呢？

在那个晚会上阮喝了很多的酒。酒后她说，她之所以能有今天，首先要感谢“联华”，然后感谢你们这些优秀的导演。没有你们对电影艺术的执着追求，也就没有我的在演技上的不断向上。她说无论今后的情形怎样，她对电影的爱将是毕生乃至于来世都不会改变的。

然后阮玲玉回到了自己的家。

在寂静的午夜阮一个人留下来。很久。在家人的沉睡中，她独自挨着漫漫长夜。阮也许还对她的光辉灿烂的人生有着很多的期许，但是现实的逆境又让阮觉得未来已经看不到光明，尤其是3月9日的即将出庭，还有就是，人们已经将她在尘埃中开出的花又重新踩进了尘埃里。阮大概还想过她要“质本洁来还洁去”。如若不再能够是一个干净的灵魂，那么她的生命还有什么意义呢？

阮把三个安眠药瓶拿出来摆放在眼前。然后将30粒安眠药片倒了出来。她一粒一粒地数着。缓缓地做着这一切。却亦真亦幻，仿佛是在电影中。阮的内心依然充满恐惧。她知道夜已经很深了。没人来打扰她。但是她也许希望能有什么人能偶然醒来，阻拦她。

房间里的灯亮着。她在房间里来回走着。她来到窗前。

掀开纱帘。她觉得应该有一个什么人站在那里，在路灯下。

她果然看见，但又以为那是幻觉。她想自己如果不能把决定的事情立刻做好，也许她就会又一次错过死亡。

于是她回到桌前。把30粒药片一粒一粒地放进面条里。

然后搅拌着，让它们融化。她做得依然很慢。她似乎还在犹豫，是不是真的要去……

然后阮开始慢慢吞下面条。她或许还在等待。但是没有人来阻拦她。就是说所有的人在这个深夜都放弃了她，让她自由，让她做她这辈子一直想做的这件事，让她彻底结束了这个卑微软弱、不幸而又屈辱的生命。

阮在吞服了整整三瓶安眠药后，一定还有过片刻的清醒。而她的语无伦次却又入木三分的“遗言”，大概也就是写于这个时刻。

阮对唐季珊说：我现在一死，人们一定以为我是畏罪，其实我何罪可畏？因为对于张达民，我没有一样对不住他的地方。可他却恩将仇报，以冤来报德。更加让外界不明，还以为是我对不住他。想之又想，唯有一死了之。我不死不能明我冤。现在我死了，总可以如他所愿。

接下来阮又写道：张达民，我已被你迫死，哪个人肯相信呢？你虽不曾杀我，但我是因你而死。现在我死了，你大概心满意足了。我不过悔恨不应该做你们两人的争夺品，但是太迟了！不必哭啊！我不会活了！也不用悔改，因为事情已到了这种地步。我一死何足惜，不过还是怕人言可畏，人言可畏罢了。

以上寥寥数语被当时认定为阮的“遗书”。而鲁迅先生关于“人言可畏”的那篇杂文，也是以此篇“遗书”作为基础。但是后来还是有人觉得阮的如此遗言有伪造之嫌，以为阮对唐的冷酷也是不会毫无怨言的。于是有人在当年的某杂志上又读到了阮的另外一份据说是真实的遗书文本，这篇同样也是写给唐季珊的。

阮说，没有你的迷恋某某，没有你那晚打我，今晚又打我，我大约不会这样做吧！我死之后，将来一定会有人说你是玩弄女性的恶魔，更加要说我是没有灵魂的女性。但，那时，我不在人世了，你自己去受吧！过去的织云，今日的我，明日是谁，我想你自己知道了就是。没有我，你可以做你喜欢的事了。我很快乐。玲玉绝笔。

只是，无论阮怎样的抱怨，阮毕竟在3月8日的这一天离去了。是她自己结束了自己。她自己的决定。那时候她一定是觉得，死比之于生，定然是更值得她去追求的。

那个深夜，阮的邻居看到阮在她的房间里走来走去。阮房间里的灯光直到凌晨一直明亮。后来便是黄浦江上的一片金红。

顷刻之间，玉碎宫倾。没有人相信阮就真的去了。从此在银幕上，人们就真的再也看不到她的甜美的笑容，她的贯穿于整个表演中的优雅的气质，以及她的戏里戏外演不尽的苦难和悲剧了？

阮就这样，勇敢地以她的“一死”，洗刷了她的所有的“罪名”。如她在“遗书”中所说的那样，“我何罪之有？”

为阮送葬的队伍长达数十里。沿途夹道送行者有三十万人之多。

“联华”的导演们抬着阮的灵柩悲愤地走向墓地……不久，阮的墓地也已经枯草凄凄，满目苍凉。

只有几根芦苇在黄昏时分的阳光下闪着惨淡的光斑。

尘埃里的花。开了，又败了。然后是凋零。但却依然是花。永远地绽放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