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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尘埃里开出花来（第3页）

张当然知道阮最怕的是什么。

于是阮只好忍痛不再提分手的事。阮是那样爱惜羽毛。

她别无选择。对阮来说，与其像胡蝶那样被世人说三道四，羞辱谩骂，她宁可承受张所带给她的这永无尽头的苦难。

后来阮在“联华”先后拍摄了卜万苍的《恋爱与义务》《三个摩登女性》，孙瑜的《小玩意》，费穆的《城市之光》《人生》，以及吴永刚的《神女》。

此时“联华”正在步入中国电影的黄金时代，而阮的演艺事业也随之蒸蒸日上。阮在默片时代的表演逐渐炉火纯青。无论是脸上的表情还是肢体的语言，都最大限度地表现了角色内心的世界。而阮为了不失去这个她好不容易才得到的明星位置，便也只能坚守着和张的没有感情也没有绯闻的生活。

然而，另一个男人还是出现了。那个被称为“茶叶大王”的富商唐季珊粉墨登场，也就是费穆文章所提到的那位与阮一道营造新的家庭生活的“唐先生”。

唐季珊在旧上海可谓大富大贵，名声远扬。而使他名声日隆的，不仅是他的风流潇洒，还因为他对电影女明星的格外的偏爱。在阮之前，他就曾有过与电影明星张织云云雨情深而至结百年之好的浪漫故事。张织云是比阮更早一代的明星，曾因《玉洁冰清》而成为最令人怜惜的“悲剧圣手”。后来与唐结好，便放弃了电影生涯，在家做阔太太，乃至于染上毒瘾，越发地颓唐了下去。而偏偏唐却是一个不肯停止猎艳的花花公子，单单是黄脸婆的形象他便难以承受，更不要说织云又堕落到已经离不开大烟枪的地步。于是唐的寻觅便转投他方。而以他的富有和他的品位，他所捕获的猎物，自然是要胜过织云一筹的。

而阮，在那个阶段，正大红大紫，是千万影迷的偶像，亦是普天大众的情人。

于是唐毫不犹豫地就将他的视线锁定在了惊鸿一瞥的阮玲玉身上。在唐，他迈出的这一步是清醒的；而在阮，却对唐的狼子野心毫不知情，自然也就毫无防备。

阮是在极其自然的环境下经朋友介绍认识唐季珊的。而在此之前，阮对这位专与电影女演员周旋的上海大亨其实早有耳闻。阮大概也听说了唐与织云之间的岌岌可危；而阮在与她合作最多的导演卜万苍那里，对唐的为人更是了如指掌，因为在唐之前，织云一直是卜万苍的未婚妻，他们曾海誓山盟，但织云还是被唐抢走了。

可惜唐的种种劣迹却没有能阻挡这位风流名士对阮的进击。他先是在舞会上对阮的美丽极尽赞美，对阮的艺术百般颂扬，而后便轻车熟路地或者将鲜花送到阮的化妆室，或者将汽车停在摄影棚的门外。

而阮对于唐的浪潮般的攻势一定曾经是抵挡的。一来她是有着男人的女人，尽管她的男人已经让她失望；同时她也知道唐是拥有着织云的，而当时的张织云尽管一蹶不振，但她旧日的名声还在，阮当然不会去惹这样的麻烦。于是阮远避唐的追求不舍，无论这个男人所给予阮的是怎样的好。

于是那句俗语被应验，苍蝇不叮无缝的蛋。阮的家庭生活的不幸，也刚好就印证了费穆先生所说的，在某先生的折磨下，她见过多少人生的悲剧，又尝过了多少人生的苦味，以她这样一个女子——感情丰富的女子，她必然会对人生失望的。

于是在润物细无声中，阮慢慢地接受了唐的温情。阮觉得与张相比，唐给了她太多太多的好。尽管阮以她辛勤的劳动挣得了银两千万，却经不得张达民的日夜赌博，醉生梦死，况且他们之间的感情早已荡然无存。阮是因为爱惜自己的名声才如此忍耐，抱残守缺的。其实阮早已经厌倦了这种不能称其为生活的生活。阮只是不愿意面对自己的苦难罢了。

于是唐就成为了阮得以离开张的那个契机。因为阮确实从唐那里感受到了一种温暖。唐不仅富有，而且做出了真心关心阮的样子。于是阮缴械。忽略了唐花花公子的名声，以为真如唐所信誓旦旦的，阮才是他的唯一。同时阮也忽略了织云的能量，忽略了织云也是深爱着唐的，不想离开他，于是她对阮便只能像所有的怨妇那样，除了怨愤，就是仇恨。

两相情愿的阮和唐便这样坠入了甜蜜的陷阱。接下来便是唐以天文数字的金钱了断了他与织云的婚姻契约，而阮也借张达民不在上海期间，搬出了他们原先的房子。

阮毫无戒备地接受了唐。她不仅接受了唐的风流往事，也不得不接受了织云在一份电影杂志上撰文对她进行的不点名的攻击。织云在《血泪凝成的控诉与自白》中字字血、声声泪。将唐揭露得可谓体无完肤。不仅如此，织云还深省了自己当初的爱慕虚荣，追求享乐，以至于堕落沉沦至此，不能自拔。织云的控诉在电影界掀起波澜，在获得诸多同情的同时，自然也损害到了阮的声誉。

尽管义愤填膺的织云并没有指名道姓，但是阮一直坚守的洁身自好还是被玷污了。然而至此阮还是执迷不悟，她说，我这个人就是经不起别人对我的好。要是有人对我好，我也会像疯了似的爱他的。

于是阮很快和唐同居，而后又搬进了唐沁园村的洋房里。阮在做出人生的这种几近于冒险的选择时竟然十分果断。那或者是因为张带给阮的苦难实在是太深重了，以至于她已经不堪其苦，疯了似的投进了唐的怀抱。

但是阮必得要有与张了断的那一刻。这是阮很多年来所不愿面对的。她一直抱有着不负他人的原则。幸好，唐有着数不尽的金钱来了结此事。而张也刚好是一个见钱眼开的没有了出息的无赖。于是阮与张的了断就变成了很轻而易举的事情，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只要定一个合约，数出几摞钞票。

在律师的主持下，阮玲玉和张达民正式签署了脱离同居关系的约据。如此的轻易，这反而是阮所没有料到的了。难道漫长八年的关系，就这么易折易碎？阮于是才了然了赌博的毒素已经怎样深入地侵蚀了张的灵魂，以至于，他已经没有了人的感情，活着，也不过形同行尸走肉罢了。

于是阮轻松告别了她原先的生活。只是她心里还是有着某种唏嘘，总觉得也许是自己负了达民。她或者还常常记起当年张为她做出的那些牺牲，记起他们的曾经两小无猜心心相印。大概就是因为阮的善良，她才没有将张从她的心上彻底清除。对于张，她所怀的是一种悲天悯人的情怀，所以后来张无论怎样地向她索取财物，她都会慷慨给予。是因为她已经比张的境遇好了许多，她不愿看着张继续地沉沦下去。

阮本来以为这是个各得其所的结局。转过身来，她便可以更加专心地投入到她毕生挚爱的电影中。这以后，她又先后拍摄了费穆、吴永刚以及蔡楚生的电影。而每一次，她都是以一名杰出电影演员的身份，拍摄这些年轻导演的处女作，这让“联华”的年轻导演们都非常感动，对阮的人格也更加地敬重。是阮的表演使这些导演崛起，而阮却坚持认为是这些优秀的导演，将她的表演艺术推上了巅峰。

阮玲玉在拍摄《神女》时的表演简直是出神入化，炉火纯青。把一个母亲为了孩子不得不出卖肉体的故事，诠释得几近完美。《神女》被认为是阮最优秀的作品，接下来的《新女性》，阮的表演尽管依旧光彩照人，但这部影片却成为了将她逼向死亡的一个重要的因素。

《新女性》以女演员艾霞自杀的经历为原型，抨击了社会的丑陋黑暗和小报记者的造谣中伤。这是蔡楚生继《渔光曲》大获成功之后的又一部力作。蔡对阮的表演从来仰慕，也是几经周折之后，才请到了阮来出任影片的女主角。蔡当然也不会想到这部影片会导致阮的对生命的如此绝望，以至于唯有死，才能洗刷干净泼在她身上的那所有的污水。

阮一如既往地活动在电影中。这大概也是阮认为唐好的地方。因为唐的不要求金屋藏娇，阮才得以没有像张织云那样结婚之后就退出了影坛。阮坚定不移地为自己选择了继续工作。这足以证明了阮是有着进步意识的新女性，她是绝不会让自己落入传统窠臼的。

而让阮悲哀的，是她刚刚建立起来的那个平静的生活中又新起波澜。到底唐是个死不改悔的花花公子，他的目光又转向了另一位女明星，却恰巧阴差阳错地被阮玲玉洞悉。

于是，唐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男人？开始令阮玲玉疑惑。

但是阮没有回答。或者她不敢回答。她不敢面对唐的朝秦暮楚，更不敢面对自己的可怜结局。

慢慢地阮不再相信唐。她自己的感情也变得复杂而游移。她甚至曾经对好朋友说起，她是不该和唐季珊好的。但木已成舟，她又奈若何？

所以正像费穆先生说的：阮和唐先生的家庭生活，并不是怎样圆满；或者，她已看到更远的未来，而已有所畏惧。

但，她却自安于那种生活，再不愿突破那种环境而憧憬于更理想的生活。因为，那时她的身心两面都已比较安定而平静。这一点点收获，是她自己苦心造成的局面，她决不肯自己来破坏。不然她将重新坠入精神生活的迷渊。

于是，阮只能把更多的热情投入到电影中，那已经是她生命和感情的最后的归所了。而此间同事们已经发现，阮在拍摄的间隙已经没有了往日的欢乐。她总是默默地坐在角落，眼睛里充满忧郁的目光。

然而即便如此，生活依旧在持续着。而致命的，是那个张达民在阮的如此的失望之中又来寻衅。他或者受不了阮如今的风光无限，或者，在他的凌乱的心灵的底处，还留有着一片对阮的爱。

张一副无赖嘴脸，向阮索要金钱。尽管此前，阮已经支付了他整整两年的生活费。以阮的心性，她是不在乎那几个钱的，但是她的生活中有了唐就完全不同了。唐以为张是负在阮身上的一个永远的累赘，一个无底洞，所以唐坚决不同意再给张哪怕是一块大洋，于是张立刻扬言要以通奸罪将阮告上法庭。

张达民如此破釜沉舟。自毁，并且也要毁了阮。

张当然了解阮的怯懦。他看到过阮是怎样用眼泪梳理自己的羽毛。张知道阮能够从一个女佣的女儿走到今天不容易。所以张才会如此要挟，他知道这样就能从阮的骨头里轧出血来。

果然。

但是这一次与往日不同了。因为阮已经不是一个人，阮的生活里有了唐。唐作为一个男人当然不能被如此无赖敲诈勒索。于是唐的回答是否定的。那么就去告吧！

阮的无助的目光。她的漫漫浸上来的眼泪。她才知道，唐之所以如此决定，是因为唐已经不再爱她。因为不爱，便才将她的羽毛丢弃，任凭蹂躏，甚至不如张达民的爱惜。张的威胁也许仅只是为了索要金钱，而唐的冷酷，却是要把她逼上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