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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对视,一时间竟都没有说话。
恍惚如初次相见,六年前的七月,午后酷热难当,她约了朋友去吃冰,刚出洋楼大门,树底下走出来一位少年人,白色短袖衬衫之上,绿透的凉荫与光斑隐隐晃动,几如粼粼波光。
她看得呆了,不自觉停下脚步,好一会儿才想起问一旁的古叔,这是谁?古叔说,是公司一位罗厘车司机的亲戚,来找头家谋个差事。她又问,叫什么名字。古叔说,楼问津,阿九小姐你叫他阿津就行。她又问,是哪几个字?古叔又说,楼船夜雪的楼,迷津欲有问的问津。
她问这么多,就是想听楼问津自己开口,这样凉玉生光的人,很难不好奇他的声音听来怎样。偏偏古叔压根不给人机会说话。
她笑了一声,压一压遮阳帽帽檐,脆生生说道,我看是无人问津的问津。
直到这时候,楼问津方才自树荫下抬头看了她一眼,淡而轻的一眼,仿佛她这人不值一提一般。
那眼神叫她有些恼,也因此她断然不肯承认自己第一眼就对楼问津有兴趣,反倒后来时常找他的别扭。
而到如今,局面势同水火,她更无立场,也耻于承认。她宁愿将过去六年的回忆尽数抹去。
有人轻咳了一声。
梁稚回头,看见站在楼问津身后的宝星点了点腕上手表,示意时间差不多了。
楼问津上前一步,朝梁稚伸出手。
梁稚许久也不曾把手递过来。
楼问津平声说了句:“都先出去吧,我跟阿九单独说两句话。”
梁稚好久没从楼问津口中听见这个称呼,当下已不是那日的反应,只有一种莫名的欷歔悲凉。
所有人都从化妆室撤了出去,走在最后的兰姨还带上门了。
室内一下静静悄悄。
楼问津往镜中看,两人衣装锦绣,叫不知情的人看来,都会觉得这端地是一双璧人。
他目光向上,落在梁稚脸上。
妆化得太完美太精致,叫人看不出脸色的细微变化。可如此黯淡的一双眼睛,又怎会说谎。
楼问津声音十分平静:“释放手续只差签字这最后一道流程,阿九,你如果想要反悔,还来得及。我们就当没有过这桩交易,你照计划去英国留学,我保证你以后的生活还和以前一样衣食无忧。”
“……然后任由你把我爸投进监狱吗?”
“世上没有两全其美的好事。”
“我爸明明没有行贿,是你陷害……”
“你未必有你以为的那样了解你父亲。”楼问津将她打断,“我不想跟你辩论你父亲的清白,我要你现在立即做决定。”
语毕,楼问津再度朝她伸出手。
仿佛,最后一瞬给她反悔的机会,已是他为数不多的慈悲。
梁稚往他手上看去。从前,是这双手掌着摩托车把手,载她环岛兜风;在七月半人头攒动的茨厂街牵住她的手,不让她走散;母亲忌日她默默流泪时,无声递来一张手帕。
而今,同样是这双手,杀人而不见血。
过去她曾跟楼问津开玩笑,说今后同沈惟慈的婚礼,一定要风光大办,照传统旧俗,择良辰吉日,选上“五果六斋”,请鼓吹手大鸣大奏,她从内室走上厅堂,脚踏“簸箕风炉”,再请个属龙的童子替她梳头,最后拜天公、食红圆、谢父母、吃喜酒、闹洞房……
而最最紧要的,你来给沈惟慈当傧相,好不好?
她说这些话时,一直望着楼问津的眼睛,是期望他能所有反应,哪怕是皱一皱眉头,如此,她也就能知道,他其实是吃沈惟慈的醋的,他也喜欢她,就像她没头苍蝇一样地喜欢他。
可是他一次没有,那样淡漠的神情,仿佛说的是与他无关的事——当然,或许确实与他无关。
于是,这么多年,她一直也没有机会告诉她,她讲的那些结婚的幻想,新郎永远只有一个,唯一的一个。
你猜那是谁呢,楼问津?
梁稚心里一阵难以言说的痛楚。她是跟他结婚了,却是以与她的幻想谬以千里的方式。
她终究闭一闭眼,将手递到楼问津手里去。
这一瞬,她隐约听见楼问津似是发出了一声低不可闻的轻叹,疑心自己听错,抬头去看,却已难辨端倪。
微凉手指将她手握住了,稍一用力,而后攥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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