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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会后的第七天。
阿马尔那王宫仿佛被一层无形的、粘稠的寂静所笼罩。往日的乐声与欢语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压抑的、窃窃私语般的沉寂。空气中弥漫着越来越浓的草药苦涩味,以及一种更深层、更令人不安的甜腻气息——那是“梦魇之吻”悄然绽放、汲取生命时散发的异香。
纳芙蒂蒂将自己锁在政务厅,面前摊开的泥板文书字迹模糊,她一个字也看不进去。指尖的墨迹早已干涸,她却反复摩挲着指腹,仿佛上面沾着永远洗不净的污秽。每一次有侍女匆忙的脚步声,她的心脏都会骤然缩紧,如同被无形的手攥住。
“公主殿下今日饮了些蜜水,但很快又睡下了……”
“御医换了安神的方子,仍不见起色……”
“殿下似乎在梦中呓语,听不真切……”
每一次汇报都像一把钝刀,在她心上反复切割。她不敢去探望,不敢去看妹妹那双逐渐失去神采的眼睛。她只能在这金色的囚笼里,独自咀嚼着恐惧与负罪的苦果。
--第十日,黄昏--
夕阳将王宫的白垩石墙染成一片凄艳的血红色。一名侍女甚至来不及遵循礼仪,跌跌撞撞地冲进政务厅,脸色惨白如纸,扑倒在地,声音因极致的惊恐而扭曲:
“王、王后陛下!公主殿下她、她……”
纳芙蒂蒂手中的芦苇笔应声而断。她缓缓抬起头,眼中是一片死寂的荒原。她知道那一刻终于来了。
她没有奔跑,只是慢慢地、极其缓慢地站起身,像一个牵线木偶,一步一步走向梅丽特阿蒙的寝宫。每一步都沉重无比,仿佛脚下不是光滑的石板,而是深及膝盖的、冰冷的尼罗河淤泥。
寝宫的门敞开着。浓重的草药味和那股甜腻的异香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头晕目眩的可怕气息。宫内跪满了瑟瑟发抖的侍女和束手无策、面如死灰的御医。
梅丽特阿蒙安静地躺在铺着最精细亚麻的卧榻上。她穿着洁白的纱裙,双手交叠在胸前,姿态安详得仿佛只是陷入了深沉的睡眠。她的面容甚至带着一丝淡淡的、虚幻的微笑,仿佛正沉浸在一个无比美好的梦境里。
唯有那过分苍白的脸色和再无起伏的胸口,昭示着生命的彻底流逝。
而她颈间,那条红宝石项链依旧璀璨夺目。在夕阳最后的余晖下,那颗巨大的鸽血红宝石红得惊心,红得妖异,仿佛吸饱了宿主最后的光彩与生命,内里的火焰燃烧得更加炽烈、更加贪婪。
纳芙蒂蒂走到床边,双腿一软,缓缓跪倒在冰冷的石地上。她伸出手,指尖颤抖得厉害,几乎无法控制。她轻轻拂过妹妹依然光滑却已冰凉的脸颊。
触感冰冷。再无生机。
巨大的、迟来的悲痛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她所有的防线。她张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滚烫的泪水汹涌而出,无声地滑落,滴落在妹妹交叠的、再无反应的手背上。
就在这时——
阴影仿佛自行凝聚。卡梅斯如同从墙壁中渗透出来一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内殿最深的角落。他不再是那个衣着得体的高级祭司,而是换上了一身漆黑的、式样古老诡异的亚麻祭袍,袍角绣着扭曲的不祥符号。他枯瘦的手中握着一个古怪的、用黑曜石雕刻而成的圣甲虫雕像,那甲虫的眼睛是两颗细小的、仿佛能吸收光线的深红色宝石。
他的出现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那些跪伏的侍女和御医仿佛被无形的力量压制,陷入了更深的恐惧与僵直。
卡梅斯的眼中没有丝毫悲悯,只有一种近乎癫狂的专注和炽热。他的目光死死锁定在梅丽特阿蒙颈间的那颗红宝石上,仿佛那是世间唯一的存在。
他开始吟诵。
那语言古老、拗口、音节扭曲,绝非献给阿顿神的任何已知祷文。其声调低沉而沙哑,却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诡异力量,在弥漫着甜香与死亡的寝宫内回荡。空气中的甜腻气息骤然加剧,变得几乎令人窒息。墙壁上的火把光芒开始疯狂摇曳、明灭不定,拉长出扭曲怪诞的影子,仿佛有无形的力量正在撕扯着现实的结构。
纳芙蒂蒂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并非来自妹妹冰冷的身体,而是源自灵魂深处的战栗。她惊恐地看到,一抹淡金色的、如同薄雾轻烟般的物质,从梅丽特阿蒙微微张开的、失去血色的唇间缓缓飘出。
那轻烟般的物质并不散去,而是在空中痛苦地扭曲、盘旋,仿佛蕴含着无尽的困惑、茫然、被突然中断生命的惊愕,以及一丝刚刚萌芽的、冰冷刺骨的怨怼。它本能地抗拒着,却被那颗红宝石散发出的无形引力不可抗拒地拉扯、吞噬。
红宝石的光芒骤然炽盛了一瞬,其内部仿佛有暗流疯狂涌动、沸腾,颜色变得更加深邃、更加沉重,仿佛真的凝固了最炽热的血液与最不甘的灵魂。随即,光芒内敛,恢复原状,但那抹红色,却带上了一种永恒的、令人心悸的幽暗光泽。
仪式完成了。
卡梅斯停止了吟诵。寝宫内令人窒息的压迫感骤然消失,火把恢复了正常的燃烧,只剩下甜腻气息久久不散。他缓缓吐出一口悠长的气息,嘴角难以抑制地向上扯动,形成一个满足而恐怖的弧度。他深深地看着那颗宝石,眼神中的狂热如同凝视着失而复得的、最完美的挚爱。
他成功了。他将公主的灵魂,连同她最后的情绪,完美地封印进了这永恒的囚笼。
他没有看纳芙蒂蒂,也没有看地上任何一个人,只是无声地、满足地退入更深的阴影,如同他来时一般悄然消失。
纳芙蒂蒂猛地抽回手,仿佛被妹妹依旧残留着一丝温热的皮肤烫伤。她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这双手刚刚抚摸过被自己毒杀的妹妹的脸庞,也间接促成了这亵渎灵魂的可怕仪式。
“呃……”一声极致的悲鸣终于冲破了她喉咙的封锁,嘶哑而破碎。她俯下身,额头抵在冰冷的床沿,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无声的泪水奔涌而出,却洗刷不掉半分罪孽。
窗外,最后的夕阳彻底沉入地平线,浓重的、仿佛浸透了墨汁的黑夜降临,彻底吞没了阿马尔那,吞没了埃及。
那颗紧贴着已逝公主肌肤的红宝石,在黑暗中,依旧闪烁着永恒而冰冷的、诅咒的光芒。它不再是一件首饰,它是一个棺椁。一个等待了千年,只为复仇的——囚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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