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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逍弦又看了梅瓶一眼,用舒缓但是很果断的语气说:“从可描述的表面特征来看,我挑不出毛病,但作为此次征集活动的鉴定结果,我可以很明确的断定它是赝品。”
游方的反应倒算平静,一旁的罗谛客神色却很焦急甚至带着紧张,几次欲言又止。因为他清楚,以老师的身份在这种场合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将来的影响会非常不好。
周逍弦是受人之托不得不来,而且悬赏征集元青花的大收藏家对他毫无保留的信任,送来的东西是真是假,全凭周逍弦一句话。周逍弦的专业水准与权威地位众所周知,而且也是“宫内派”的代表人物,他点头说东西是真的,那就是真的,主办方也完全相信他的职业素养。
但如果断定一件东西是假的,总要对千里迢迢赶来的应征者从专业角度说明原因,这是现场悬赏征集,不仅关系到来者能否得到一笔巨额的财富,也关系到所托之人能否如愿以偿。
如果有一件东西,周逍弦说是假的,征集者当然遵从他的意见。但若他不说原因,这里面问题就大了,因为谁都知道“宫内派”的观点是民间没有传世元青花。作为平时的学术讨论还好说,可是东西放在眼前,挑不出毛病却硬说是假的,牵扯的事情就多了。
假如传了出去,“宫外派”扔过来的“权威学霸”、“学术洋奴”的帽子肯定是扣实了,甚至对他的专业信誉、道德评价、学术素养都会产生相当大的负面影响。而且器物持有人因为他一句毫无道理的话失去了一大笔财富,出去之后还不知会怎么宣传编排呢,在业内不闹的满城风雨才怪!
罗谛客深知其中的厉害,听老师说出这样的话来,不紧既担忧又焦虑,神情很是紧张。而游方只是微微皱了皱眉,反问道:“周老师作此结论,总有原因吧?”
周逍弦竟然笑了:“兰德先生,你很镇定嘛!”
这句话大有深意,假如是满怀信心而来,希望自己手中的东西就是真品元青花的人,听见周逍弦说出那样一番话,第一反应是失望的快晕过去,紧接着第二反应是跳起来据理力争。而游方却不是十分失望与激动,表现的过于镇定了,这说明他本人知道这件东西的来历与底细,十有八九是伪造者本人或与伪造者大有关系。
周逍弦是个学者不是江湖人,但对此也是见多识广,并不点破只在言语中提醒,他与游方都是心知肚明。而且他对游方的称呼也很有意思,不叫“梅先生”而叫“兰德先生”,传统中很亲近的一种招呼方式,此刻听起来却像“难得很镇定”的意思。
暗中能看出来是一回事,明面上话怎么说又是另一回事,游方故意不接话,反而想起了某句电影台词,笑了笑又说道:“周老师,我了解你在业内的成就与地位,也清楚收藏界关于元青花的学术之争,假如,我就是来讨个说法呢?”
一旁的罗谛客闻言又是一阵紧张,很疑惑的看了老师两眼。他暗中猜疑游方的来意,难道是收藏界“宫外派”的专家特意派来的?带着一件真假难辨的元青花,要么打周老师的眼,要么打“宫内派”的脸。假如真是这样,也应该实事求是的鉴定,学术观点本身争论的就是事实,真的就是真的。
周逍弦似乎看出了学生的疑惑,突然岔开话题一指工作台上尚未完工的修复品道:“兰德先生,你能看出这是什么年代的什么器物吗?”
这话问的刁啊,假如游方看不出来或者看错了,说明他是个外行,周逍弦给他解释太多的专业问题也听不懂,关于元青花的鉴定就没必要多废话。假如一眼就看出来了,结合刚才镇定的反应,那么他的来历就更有问题了。
刚刚修复拼接到一半的东西当然不方便动,游方只是看了两眼,老老实实的答道:“那是清光绪年间仿制乾隆朝的器物,松绿地粉彩,造型与纹饰都是模仿乾隆朝,但是瓷釉的特征都是晚清的。假如留的是光绪朝的底款,不能算是赝品。”
一旁的的罗谛客看向游方不禁露出惊讶与佩服之色,这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是个大行家呀,水平绝不比自己低!而周逍弦闻言默默的点了点头,很奇怪的站起身来,绕过工作台来到那件修复到一半的瓷器旁,似是自言自语的说道——
“有人称我为鬼手,也不是没有道理,像这类东西,这些年我已经修复了数千件。年轻时与别人没什么两样,按照专业的程序去做,只是更加认真专注而已。但是到了快五十岁的时候,却渐渐有一种感觉,仿佛这些碎片拥有自己的生命,我好像能感觉到它们在沉睡中的呼吸。
它们在我手中重现当初的面目,就像在沉睡中醒来会说话一般。这并不是虚构,器物本身带有岁月积淀的气息,心神真正能沉浸其间则可以感觉到。哪怕是两件很相似的器物碎片混在一起,我也能很轻松的分开,仅仅是用手,因此有人称我鬼手。
我却不喜欢这个外号,因为他们看见的仅仅是手上的技艺,看不见其背后的心神沉浸与精神共鸣。你拿来的那件青花,仿造的虽然巧妙,但却缺乏一种东西,就是穿越历史岁月的沉淀感,它没有真正经历过,就算用x光照射改变它的辐射特征也不行。”
游方闻言不由自主的站了起来,心中的佩服难以形容,这才是真正的大师境界啊!周逍弦可能没有修炼过什么秘籍,也不知道什么叫灵觉,但是他的体会也可以说就是一种灵觉,在器物鉴定方面,甚至比专门修炼灵觉的高手掌握的更加精微玄妙。
想到这里,游方沉吟着问道:“你说的是一种感觉,专精此道多年才能体会到的境界,却又无法形容出来,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对吗?”
周逍弦突然脸色一沉:“不错,这些是没有办法写在鉴定证书中,大多数人也不会接受这种解释。但是兰德先生,你也不要逼我太甚,我不是指不出这件东西打眼的破绽在那里,但是闹到那一步就得损毁器物,对你我都不好!”
他显然是误会了,游方是在夸他,他却听成一种威胁——你既然不能用业内能接受的解释说明东西是假的,就得承认它是真的,否则传出去对你不是好事。也难怪他误会,连一旁的罗谛客刚才也在猜疑游方的来意,周逍弦本人能不怀疑吗?
游方赶紧解释道:“周老师,你说的话我完全理解,也没有为难你的意思,只是佩服而已。”
“噢?那我还真的有些好奇了,就算你明白,刚才也可以反驳我,因为这意味着一大笔横财。”周逍弦的脸色缓和了下来,却有些奇怪的问了一句。他不是没有办法证明那只梅瓶是假的,但是闹到要动用最后的手段,对他自己的声望影响也的确非常不好。
游方表情有点狡猾:“我知道您还有办法证明它是赝品,又何必反驳?但是那样就不叫做鉴定了。我可以不为难你,只是有点好奇,是什么人在征集元青花,居然把您这种大师请来坐镇三个月?”
周逍弦的表情有些古怪,甚至是想笑:“你就想知道这个?其实他老人家不是想故意隐瞒或者制造神秘,只是不太愿意被媒体多议论罢了,我可以告诉你。”
他轻轻说了一个如雷贯耳的名字,游方闻言足足愣了五秒钟,然后一言不发抄起那只青花梅瓶用力扔向地面,当场摔的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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