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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岁那年,他初习骑射,不慎摔下了马背,伤及髀骨,在床榻上躺了整整两月有余。自那以后,他每每在这外院习武时,阿母总会远远地立在角落处悄悄地看一会儿……只是,大多数时候不会让他发觉。
扶苏的懂事,阿荼很早便知道,所以此时听到他这话,她温和地笑着点头,未有言语。
心下却不由一叹——但凡阿母在活这世上一日,便要为你操心一日的。
到了内院,扶苏自然是径直进了浴室。咸阳宫中有“尚浴”专司其事,各处的浴室皆砌了陶水道,作进水排水之用。扶苏每日午间练毕骑射后盥洗沐浴已是惯例,所以此时宫人们早已将澡盘、沐壶、洗石、米潘、絺巾、绤巾等一应物什预备周全。
沐浴之后,用月白绫带将长发总角束起,换上一身宽衣博袖的素纱禅衣,总算清爽了许多。
扶苏历阶而上,进到正室东侧的厅堂中时,见母亲正倚着那张卷云纹朱绘的小漆几临窗而坐,炽烈的午阳透过东窗的薄绮后,只余了些明亮的微光,将窗下的女子笼在一片朦朦胧胧的光影里。她手中捧着一卷颇为厚重的沉黄色简册,正微微蹙了眉。
听见他足音,窗边的女子抬了眸,神情里微微带着几分无奈,又看了眼手中那卷苇编三道的书简,几乎是叹息道:“扶苏近日的功课,似乎又难了许多。”
说着,索性放了下那卷令她头疼了半日的《算数书》,长长松了口气。
时下,公卿士族子弟自幼年启蒙时便要开始学习“六艺”——礼、乐、射、御、书、数。
而其中的“数”即算术,主要教材便是这一卷《算数书》,同一张非常繁复的算表。
《算数书》所包含的内容甚为广博——方田,约分,合分,径分,相乘,分乘,粟求米,米求粟,以方材圆,以圆材方……等等统共六十八个算题。
像方田、米粟、以方材圆这些都是平日里要用到的东西,并不十分难于理解,阿荼尚看得懂。可……约分、相乘、分乘之类,她细究了半晌,也仍是一头雾水。
“今岁的算数课程的确比之前的要繁复一些,所幸先生讲得详尽,扶苏倒是懂了。”小少年温声出语,神情十分认真“阿母若愿听,儿便细细道来如何?”
“还是算了罢。”阿荼微微笑着摇头。
如今的扶苏,博采众家,六艺精通,几乎样样拨萃群伦,远超于同侪,早不是幼年时那个需要人在旁佐着学书习字的懵懂稚童了。
而她,在扶苏添了新教材时,每每总要细细翻阅上一遍,也不过是积年下来的习惯而已,断没有笃志于此的打算——何况,算术之类,于她而言实在是难得过分,再学下去……恐是自讨苦吃。
见到母亲这般轻言放弃,甚至有几分避之不及的态度,扶苏倒是稀奇得很,微微瞪大了一双乌灵明澈的眸子:“原来阿母也会有觉得吃力的事情。”
闻言,阿荼不由抬眼看向他。
“扶苏一直都以为……阿母什么都懂,什么都学得会。”小少年甚至是长长叹了口气,才凝了眸子认真地看向母亲道。
“自记事起,扶苏便知道,阿母会许多许多东西,精针黹、擅歌咏、谙烹饪,且敏慧过人,那怕是最繁复的籀文,只消看一眼,便能记得分毫不差。”说着,十一岁的孩子几乎是慨叹道“扶苏书房中堆了整整一间屋子,卷帙浩繁的各类简牍,您读完也只用了不到五年,几乎过目成诵……那个时候,扶苏就一直在想,这世上,大概没有阿母学不会的东西罢。”
他语音未落,阿荼自已先失声笑了出来,笑了会儿缓了声息才看着眼前的小少年,轻轻摇头道“阿母却不知,自己有这般厉害。”
“您总是自谦。”小少年语声里透了丝无奈,神色仍是认真。
见他这副郑重其事的神情,阿荼又是摇头失笑……大概在天底下所有孩子的心里,母亲总是这世上最好也最无所不能的那个人罢。
烹饪、针黹、歌咏这些,皆是少女时再熟稔不过的东西。至于其他——她的确自幼便比同龄的孩童记性好些,看过一遍的东西便能记得大概,但也未到过目成诵的地步。
自那一年初初识字起,她的大半空闲便耗在了那一屋子书简上,一字字地试着去断识章句,开从最初的难艰难生涩,到渐渐畅顺,直至熟极而流……那书架上每一卷简册,她都细细翻阅过了数遍,所以字字句句谙熟于心。
那时候,她几乎用了所有的努力去读懂那些开始时几乎天书一般的竹简木牍——她想陪着扶苏开蒙习字,佐着他读书识文,伴着他一日日成长,分享他的所有欢喜或不愉……即便长于深宫,但她仍不希望这个孩子有半分无助或者孤寂。
而在此之外,她内心最深处甚至藏着一个隐秘奢侈的愿望——曾经,她常常看着那个人提笔批阅章奏,沉眼看着那简牍上一个个篆字眉峦紧皱。在最荒诞的梦里,她不止一次地想过……若将来有一日,自己也看懂了这些,是不是便能明白他因何而喜,为何而怒?
会不会有那么一天,她可以在他气怒郁结时,解语宽慰,熨平他眉心的褶皱。
如今再忆起那些心思,连自己都摇头失笑……正是因为懂得愈多,阅历渐深,才终于明白——此生,他身边永远不会有那样一个人,她也永远等不到那么一天。
那厢,扶苏见阿母一个儿兀自发怔,虽有几分纳罕,却也未去打扰,只静静在一旁伴她坐着。
日已过午,一轮烈阳偏西,暑气便渐渐褪了,小少年这才觉着身上的禅衣有些单薄——他虽不惧冷,阿母却要担心的。
扶苏悄然揽衣起身,转而去了西边的侧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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