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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幼老（第2页）

越梅臣不知内情，但他识得王壮实，知道他屡次首登，因为宿抚给他机会报仇雪恨，对他忠心不二，为人又有些大智若愚，正好任用。

应承安接受了他的建议，看时辰差不多，便从印玉壶租用的院落中离去，出城去同商队汇合——

他名义上要与商队一道南下前往沅川，但宿抚必然不会放虎归山，只是这样寻了个名头，千机营在扶风城外盘桓两日，收购了足够的货物后便会启程离去，而后化整为零地归到宿抚前些天恐吓沅川时在官道上做疑兵之计的南征军中，在旁震慑。

应承安长于同人交道，对农桑之事了解不多，最多不会被臣属阴奉阳违地敷衍过去，遑论通晓清查田亩的细节之处，宿抚也没想让他做这事，一个户部官员没给他。

他坐在商队边上看了一会儿闻讯来赶集的百姓，从赵程袖子里摸出一锭银子，在手里掂了掂，忖度了一下，又扔还给他，只叫他去拿一兜粗粝干粮和一囊水。

赵程不明所以，但还是照做了。

王壮实立在赵成身后，看到应承安这番举动，眼神微微闪烁。

应承安挽起衣袖，卷起袍角与裤腿，抓着干粮跳下商队为他清扫出来的干净青石，站在路边挑挑拣拣，叫住一位牵着幼童的老叟。

老叟一口烂牙，头发油腻而打结，整个人形销骨立，仿佛一层干瘪人皮裹在骨头上，肚子却挺得颇高，衣衫破烂，几不附体，身上的囊和脓毫不顾忌地袒露着，紫红的怪异肿块和黄水从身上褶皱积淤的黑泥冒出尖、淌下来，让他看起来像兽类胜过人形。

他手中牵着的幼童看着已经有三四岁，只生了两颗牙齿，身上胡乱裹了一个麻袋，露着半截屁股，腿上关节向后弯成了圆弧形状，胸背则向前挺着，中间也缀了个不合年纪的大肚子。

老叟手中拎了一把缺口的镰刀，刀刃已经钝得几乎卷起，神色麻木地随着人潮往前走。

他身上泛着令人作呕的味道，但周围的百姓都对这味道恍若不觉——

皇城之外，普天之下，有几个百姓不是这般生活的，谁会生出计较的心思呢？

老叟颤颤巍巍地停了下来，惊恐地、偷偷地瞄了一眼叫住他的应承安和他身后跟着的人高马大的护卫们，猛地一扯那幼童，两个人扑倒在地，向应承安连连磕头。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位看着像是神仙中人的贵人会叫住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哪里得罪了他，他口中呃呃啊啊地讨饶，把平整地面砸得尘土飞扬。

他身边的幼童佝偻在地上，用手抱着头，竟做出了一个挨打时的防护姿势。

应承安知道这是一家佃户。

有自己的地的农民好歹能活出半副人形，佃户就只能任由地主敲骨吸髓，活成一团死气沉沉的肉。

他想出的摊丁入亩之法也好，宿抚挥师南下时一路屠戮世家也好，都救不了这些人。

应承安从兜里挑出一块拳头大小的干粮，缓缓弯腰放到老叟手边。

干粮外还包着一层油纸，但粮食的清香仍能隐隐约约地透出来，老叟的头磕不下去了，他眼中泛起光，猛地扑到那块干粮上，用整个身体把干粮护住，窸窸窣窣地拆开油纸包，全然忘了面前还站了个随时能要他命的贵人。

老叟狠狠咬了一口干粮。

千机营带的是行军时吃的干粮，虽然是粗粮，却不会扎嗓子，又加了足够多的盐，对一个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老叟来说无异于珍馐美味，他僵住，然后嚎啕大哭起来。

身边的幼童抱着头，也跟着大哭起来。

赵程嫌恶地往后退去，把王壮实露了出来，这位彪形大汉已经明白了应承安的用意，他上前两步，弯腰扶起老叟，又一手抱起幼童，耐心地哄了几句，从他们口中问出了应承安想要的消息。

那拳头大小的干粮已经被整块塞进了肚中，王壮实捡了两块掰碎喂了幼童，又让他们喝了两口水，狠下心折返应承安面前。

“这是一对父子，父三十二，鳏居，子七，有个大三岁的童养媳，”他回禀道，“三人同为一个姓印的老爷耕种。”

应承安心想：印玉壶。

印玉壶住在京城的西坊中，往日门前车水马龙，欢歌宴饮彻夜不绝，近日却门庭冷落，无人往来。

世家也怕疯子，谁也不想在此时招惹卢天禄，印玉壶只能学越梅臣闭门谢客，免得惹人注目。

但近日印宅门前却停了三辆马车，毫不顾忌地遣仆人扣响门环，片刻后大门敞开，车上主人提着绣了龙纹袍角跃下车，抬头望远处看了一眼，露出一张日渐威仪深重的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