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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高科长（第1页）

1987年深冬的机关大院飘着细雪，红灯牌收音机里费翔的《冬天里的一把火》正唱得声嘶力竭，混着锅炉房的轰隆声，把办公楼顶的积雪震得簌簌往下掉。高小林蹲在审批科门口的炭火炉前翻动铁签，廉价五香粉的辛辣混着羊肉焦香在冷空气中炸开，惊得趴在“粮食流通审批流程图”上的麻雀扑棱着飞走，尾羽扫落了图上“竹签长度需精确到15厘米”的红笔标注。

“高科长，您这烤串的手艺比机关食堂的赵师傅还地道。”科员老马缩着脖子凑过来，棉袄口袋里露出半截北冰洋汽水的玻璃瓶押金单，边缘被磨得发白，“当年小马出国前在食堂露的那手，敢情全让您偷师了？”高小林头也不抬，油乎乎的手指捏着烤得焦黑的羊肉串，另一只手抓起枣木大印在“临时烧烤摊卫生许可证”复印件上按下去，油渍顺着印把子在“审批专用”四个红字上蜿蜒，活像食堂泔水桶里漂着的油花：“老马你这话说的，国际友人来考察，咱不得拿出点看家本事？”他忽然想起半年前接待美国代表团时，对方盯着他用漏勺捞木屑的动作直皱眉，最后却对烤串上的五香粉赞不绝口，“不过要说偷师，还得感谢咱机关的‘自力更生’精神——”他扬了扬手里的铁签，“连烤串的竹签都是从旧办公桌拆的，正宗的‘废旧物资再利用’。”

审批科的门楣上，“临时审批科”的木牌还带着锯子的毛边，那是从仓库角落翻出来的1962年防汛物资牌。屋里的暖气片哐当哐当地响，墙上贴满高小林手绘的流程图，从“烤串签子消毒流程”到“五香粉颗粒直径标准”，每张图的右下角都贴着1978年的《油票使用说明》作为“历史参考文件”。新来的大学生小李抱着《烤串油温控制审批指南》站在门口，指南里夹着的1958年《大跃进食谱》时不时掉出几页，泛黄的纸页上“木屑红烧肉”的做法看得他直咽口水。

“高科长，”老马搓了搓冻僵的手，从棉袄里掏出个牛皮信封，“我想跟您申请个事儿。”高小林抬眼看见信封上歪歪扭扭的“炸酱面审批申请”，突然想起今早收到的任命书——那纸烫金信纸还是去年接待瑞典代表团剩下的，右下角的公章盖在“临时烧烤摊卫生许可证”复印件的空白处，油墨都没干就被他用来按烤串的签子了。“哟，老马你这是要搞‘面食革命’啊？”他故意拖长声音，把烤得滋滋冒油的羊肉串递过去，“说吧，啥要求？”

老马没接烤串，反而凑近了压低声音：“也没啥，就是想吃碗炸酱面。您看这大冬天的，食堂的白菜汤能照见人影，我这把老骨头——”“打住！”高小林突然板起脸，枣木大印往炭火炉旁的破桌上一磕，惊得小李手里的指南掉在地上，“老马你可是老机关了，不知道现在提倡‘流程化管理’？”他指了指墙上的流程图，“就说这炸酱面吧，首先得确定面条的‘出身’——是粗粮还是细粮？粗粮得附生产队的‘成分证明’，细粮嘛……”他突然看见老马信封里露出的粮票，“得有三个月的‘细粮配额使用记录’。”

老马苦笑着摇头：“高科长，我就是想吃碗家常的，面条就用机关食堂的——”“食堂的面条也得审批！”高小林提高嗓门，惊得收音机里的费翔都跑了调，“你知道食堂的面条机上个月刚换了轴承吗？那属于‘机械设备改造项目’，得有后勤科的‘运转参数报告’。还有这炸酱里的黄豆，得查清楚是产自郊区红星公社还是县良种场——”他忽然想起去年赵师傅用猴毛掺木屑做肉排的事，“要是混进资本主义黄豆，那可是政治问题！”

小李蹲在地上捡指南，趁机往炭火炉里添了把炭，火苗“腾”地窜起来，映得高小林胸前的“改革先锋”徽章忽明忽暗——那徽章是他从李海山的旧中山装上扯下来的，别针还勾着半片苏联国旗的碎片。“高科长，”小李小心翼翼地开口，“要不先让老马同志写个《炸酱面可行性研究报告》？”高小林满意地点头：“还是小李脑子活泛。老马你看，流程得一步步走，先写报告，附上食材来源、烹饪步骤、营养分析……”他忽然看见老马鬓角的白发，语气软下来，“当然了，老同志的合理需求，组织上还是会考虑的。”

老马无奈地掏出钢笔，在信封背面写了个开头：“关于申请食用炸酱面的请示”。笔尖在纸上划出的声响混着收音机里的歌声，让他想起1962年饥荒时，自己蹲在食堂后巷啃窝窝头的场景。那时候哪有什么审批，能吃饱就是万幸。现在倒好，吃碗面都得盖十几个公章。“高科长，”他忽然想起什么，“您这烤串的五香粉，是不是从陈永年的防伪印泥库里顺的？”高小林哈哈大笑，往炭火炉里扔了把碎木屑，火星子溅在老马的申请信上：“老马你这觉悟得提高啊，这叫‘跨部门资源整合’，跟小马同志的‘全球粮食保障’理论异曲同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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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越下越大，审批科的玻璃窗上结满冰花。高小林站起来活动筋骨，中山装后襟的补丁在火光中格外显眼——那是用各国代表团的桌布拼成的，苏联的锤子和古巴的五角星在腰间打了个结。他忽然看见老马的申请信上写着“本人保证面条褶子不超过18道”，忍不住笑出声：“老马你这是被陈永年的饺子褶子理论洗脑了？炸酱面哪来的褶子？”老马苦笑道：“谁知道呢，反正现在连呼吸都得打报告，吃碗面不写清楚褶子数，怕过不了审批关啊。”

红灯牌收音机里传来整点新闻，播音员字正腔圆地念着“进一步落实审批制度改革”，高小林的炭火炉突然“噼啪”炸开个火星，把“审批专用”的枣木大印熏得更黑了。他抓起大印往老马的申请信上盖，却不小心盖歪了，红印子斜斜地躺在“炸酱面”三个字上，像极了食堂黑板报上被雨水冲歪的标语。“行了老马，”他把申请信塞回信封，“先拿回去写详细点，记得附上‘咀嚼次数与革命纪律关联性分析’——”他忽然看见小李正盯着自己的烤串咽口水，“小李你去把后勤科的《烤串签子消毒记录》拿来，咱们不能光顾着吃，安全卫生还是得抓。”

老马抱着信封往外走，积雪在脚下咯吱作响。他回头看见高小林正把烤好的羊肉串递给小李，油乎乎的手指在“审批专用”印把子上留下个清晰的指纹，突然觉得这场景荒诞得像幅漫画——左手烤串右手印章，审批科的公章上还沾着五香粉，而他想吃的那碗炸酱面，怕是要等到来年开春才能批下来了。

雪幕中，机关大院的黑板报正在更换，“热烈庆祝小马同志出国考察”的标题下，陈永年用红漆画的五角星歪歪扭扭，旁边配着幅漫画：一个公章正在给地球盖印，地球上堆满了烤串和炸酱面。老马忽然想起高小林任命书上的公章，盖在“临时烧烤摊卫生许可证”上的样子，突然觉得这机关里的荒诞，就像高小林烤串上的五香粉，看着鲜艳，尝起来却满是辛辣。

审批科内，高小林正对着老马的申请信发愁，枣木大印在掌心焐得发热。他忽然想起小马出国前塞给他的郫县豆瓣酱，还藏在办公桌抽屉里，包装上贴着“国际粮食保障专用”的标签，盖着28个公章。“小李，”他突然开口，“把《豆瓣酱跨国运输防渗漏思想教育合格证》找出来，咱们明天研究下怎么把这玩意儿纳入‘烤串酱料审批体系’。”小李应着声，却在心里嘀咕：这审批科，怕不是要把烤串的每粒孜然都盖个公章才罢休？

窗外，锅炉房的烟囱正喷出浓烟，把灰蒙蒙的天空染得更暗了。红灯牌收音机里，费翔还在唱着“你就像那冬天里的一把火”，可在这满是公章和审批的机关大院里，这把火却怎么也暖不了老马想吃炸酱面的胃，也照不亮高小林手里那枚沾满油渍的枣木大印。荒诞像积雪般越积越厚，而审批科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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