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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尾卖了个关子,走到院子最里面的一间大草棚子。
挑开帘子进去。
棚子里,从头到尾少说二十来步深,脚对脚分两排趟满了人。里头无床无椅,只有满地鸡毛,偏偏窗户又少又小,光照昏沉,空气浑浊闷热,苍蝇、蚊子和着鼾声嗡鸣,脚丫、汗臭混着鸡屎味齐香。
道士顿时梦回春运时候赶火车的光景,车厢地板上拼图似地叠满了人,你要往上一跳,落下来时保管就没了落脚的地儿。
黄尾熟练地踮起脚尖,连蹦带跳窜进去,到了草棚子末尾,把此处的人挨个踩醒。
“都起来,瞧瞧,我把谁带来啦?!”
被打搅的人们本还骂骂咧咧,可一见着李长安……
“道长?李道长?”
“吓!还真是李神仙。”
“阿耶阿娘,道士叔叔又来捉我们了。”
李长安诧异发现,这帮吵吵闹闹的男女老少竟然都是当初茶棚里的众鬼。结伴做工的乡下汉子、同行出游的士子、两个货郎、逃难的一家四口,一个不少全在这儿。
…………
黄尾让道士与众鬼稍待,自个儿出了草棚子,不打一会儿,提着酒菜回来,身后还跟着一个小老头。
没有桌子,酒菜只好就地摆上。
酒是掺水的浊酒,在碗中似稀泥汤;菜好一些,满满一大盘鸡零鸭碎,拿沸水草草烫过一遍,往外渗着血丝。
李长安没啥食欲,且满肚子疑问。
方才他与众鬼闲聊,得知当初和尚超度他们时,只觉融入一道温暖的白光,意识也渐渐陷入混沌,可转眼清醒后,发觉自个儿已经到了余杭城外,作了一阵子孤魂野鬼,才被黄尾一个一个都找回来。
法严佛法精深,不应出此纰漏,所以李长安第一反应便是:
“莫非本地有邪物作祟,隔断了阴阳?”
小老头姓乔,自言是黄尾的老相识,听了李长安的话,“嗤嗤”笑得胡子打颤。
“这位道爷讲话好是风趣。邪物?我这本地老鬼是没听说的,但阴阳隔绝好几百年前就开始了,落在本地的死鬼是一律下不到阴曹的。”
“几百年?”道士不信,“阴阳断绝,鬼魅岂不泛滥成灾?”
小老头笑着捡了块鸡脖子啃,旁边黄尾接过话:
“道长可否听过一句话?”
“什么?”
黄尾没有急着作答。
他推开墙上小窗。
窗外,余杭城敲响了最后一声晚钟,天边也坠下最后一丝残照。
白昼已尽。
李长安手里啃了半截的鸡爪子忽的穿过手掌落在地上,沾了一圈鸡毛。店内不许点灯,但道士有种奇妙的感觉,自己的影子正在消失,它在慢慢缩回自个儿身上。
门口的位置属于一个妇人,老而干瘪,鼾声却是满院子最响的。而此时,她的鼾声里却多了别的音调,扭头细看,随着鼾声起落,她张开嘴不断吞吐着三尺长舌。
东边墙根下的汉子手脚太长,之前不得不缩成一团,躺得憋屈,而今摘下了脑袋放在肚脐,腾出了空间,双腿终于能舒展开来。
西边躺着的住客生得肚皮浑圆,尤招苍蝇喜爱,身边蝇群翔集,扰得周遭不胜其烦。如今,天光坠尽,显出厉相。胸腹间豁开大口,肝肠脾胃隐隐可见。他便用鸡毛将豁口塞严实,蝇群寻不着腐肠烂肝,渐渐散去。
就连乔老头,干瘦的身体也突兀膨胀开,勒得衣裳几要裂开,他解开腰带,水肿得发亮的腐白皮肉鼓了出来。
这鸡毛店草棚子里住着的,原来全是鬼。
黄尾的声音幽幽响起:
“余杭城里七分是人三分是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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