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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连回到家里,父亲一见到他劈头就骂:“该死的懒鬼,上帝知道你现在该有这个荣耀了,付还我的养育费。这么多年都是我垫钱供你穿衣吃饭。收拾好你的破烂儿,滚到市长先生家里去吧。”
没有挨打,这个例外令于连自己都觉得惊奇。他匆匆忙忙地离开了他的家,但是当他刚刚见不到父亲的影子的时候,他就放慢了脚步。他忽然觉得应当到教堂做一次祈祷,这也许对他有点什么好处,虽然做祈祷对于他时常是假仁假义的敷衍。
这句话使您颇感吃惊么?在于连尚未形成这种可怕的意念之前,他的心灵曾起过很多变化,经历了无数的历程。
当于连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他看见几个第六团的龙骑兵。这些威武的骑兵,身着白色大氅,头戴银盔,头盔后面垂着黑色的毛发,他们从意大利回来。于连亲眼看见他们把马拴在父亲屋窗的铁栅栏上,这情景使他发狂般地想成为一名军人。后来,他又听老军医叙述拿破仑大战的故事,当他听到洛迪桥战役、阿尔科战役和里沃利战役时,热血沸腾,耳听这些胜利的历史,眼睛盯着老军医,他注意了老军医眼中的火花在投向他的十字勋章。
但是当于连满十四岁时,小城维里埃开始修建一座教堂,对于小城而言,这座教堂可算得上是华丽壮观。最引人注目的是四根大理石柱子,那华美给于连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令他惊叹连连。后来为这四根柱子,年轻的副本堂神甫和治安法官之间起了风波,闹得满城风雨,于是这四根柱子名气陡增。那年轻的副本堂神甫是贝藏松派来的,据说是圣会的密探。为这事治安法官险些丢了乌纱帽,至今舆论还是这么传说的。他怎么敢向一个教士挑衅,此人每半月去贝藏松省朝见主教大人,这事妇孺皆知。
在当时,那个儿女成群的治安法官审理的好几件案件似乎都有失公允,这些案件都是控告居民中阅览《立宪新闻》的人。公正的一方终于胜诉了。其实那件事只不过是为了三五个法郎的小小罚款,但这笔钱要由于连的教父,一个制钉商人出,他被惹恼了,大声抱怨:“这成什么世界了,真是人心不古啊!人们还说治安法官是个公正的好人呢。”只可惜老军医——于连的忘年交——这时候已经死了。
从此于连不再提拿破仑的名字。他宣布他要做一名神甫。他时常在他父亲的锯木厂里,手不释卷地背诵那本拉丁文圣经。那圣经是老神甫借给他的。于连神速的进步使老神甫百倍惊异,甚至愿意整晚整晚地教于连神学。于连在他面前表示出虔诚的情感。他少女般的面孔,如此灰白,如此温柔,但谁又能知晓他灵魂深处不可撼动的决心,这决心就是再苦再累,也要出人头地。于连认为,要建立自己的一番事业首先要离开维里埃,他嫌恶他的家乡。这里耳闻目睹的,无不使他心灰意冷,使他的想象力和热情冷得可以结冰。
少年时代,于连也曾有过扬眉吐气的时期。他时常梦想,有一天他将见到许多巴黎的贵妇,他运用某种炫耀的手段来引起她们的注意。他总想为什么他就不能为其中的一个爱慕呢。拿破仑年轻时穷困潦倒,但光彩照人的德·波阿列夫人不就爱上他了么?难道自己不如拿破仑么?多少年来,在日常琐碎的生活中,于连无时不对自己说起拿破仑这名字,这个小小的中尉,卑微,穷困,但他用他手中的剑征服了别人。这种想象,给不幸的于连莫大安慰,也给快乐时的于连更多的快乐。
维里埃教堂的建造和治安法官的宣判使于连突然受到启发。几个星期里一个新的想法几乎搞得他发疯。一个富有激情的人应当有所建树,这个念头强有力地攫住了他的心。
“拿破仑被举国称颂时,正是法国害怕受侵犯的时候,所以军事上的胜利不但必要而且时髦。可是世易时移,如今一些四十岁上下的神甫们年薪有十万法郎,也就是说相当于拿破仑时期名将收入的三倍。瞧瞧这位治安法官吧,他头脑清楚,作风清廉,又如此年长,然而他害怕得罪一个小小的神甫,而且这神甫只有三十几岁。这样看来,我应当做教士。”
在研究神学已有两年后,有一次,于连心中充满的新的虔诚突然被吞噬着灵魂的火照出本来面目。那是在谢朗神甫家里,许多教士共进晚餐,这位好心的神甫把他介绍给大家,说他是个天才。但于连突然赞颂起拿破仑来了。事后他把自己的右手绑在胸前,佯装因移动木料而脱臼,保持这种不舒服的姿态整整两个月。肉体的痛苦使他原谅了自己的冒失。
这就是这个十八岁少年思想转变的过程。从外表上看,他是多么柔弱无助,我们看他顶多不过十七岁,他正肘下夹着一个小小的包裹,走向维里埃的教堂。
于连觉得这座教堂黑暗、冷清。每当节日,教堂的窗户都挂上深红色的窗帘。透过窗帘,阳光射入,产生一种庄严的眩目的氛围。这氛围令人对宗教产生某种信心。这时于连战栗起来。他独自站在教堂里,走过去坐在一张长凳上,这是一张华美的凳子,上面雕刻着德·瑞纳先生的纹章。
在祈祷的小凳子上,于连注意到一张印有字迹的纸,端正地摊在他眼前,仿佛专等他来念似的。他的眼光投落在纸上,他看到:
“路易·索黑尔的处决及临终详情:在贝藏松省处以极刑,在……”
这张纸是撕破了的,下面的内容不得而知。反面,有一行头几个字看得明白,写着:
“第一步。”
于连暗想:“谁把这张纸摆在这儿呢?可怜的人。”他深深叹了口气,接着说,“他的名字末尾恰恰和我的一样……”他随即把纸撕个粉碎。
从教堂出来,于连恍惚看见圣水缸旁边有许多鲜血,其实那是洒出来的圣水,窗子上的红光映在上面,看上去像是血。于连为自己的恐惧感到羞愧难当。
“难道我是一个胆小鬼么?”于连自问,“参军去!”
“参军去,”这句话在老军医的战争故事中时常出现。对于连而言,这充满了英雄气概。想到这里,他挺了挺胸,很快地向德·瑞纳先生的住宅走去。
虽然决心已定,但当他看到自己离德·瑞纳先生的住宅还有二十几步的时候,还是克制不住心中的怯意。那住宅外有一道铁栅栏,在于连的眼里,这是多么奢华啊!铁门大敞着,他必须走进去。
走入宅子里,心中更加胆小慌乱,实际上有这种感觉的不只于连一个人。德·瑞纳夫人天生胆小,简直无以复加。近来一想到家庭教师这个陌生来客,她就心生局促,可是按理说这个人要经常处在她和孩子们中间。她习惯于看着孩子们在她的卧室里睡觉,今天早上,她看到孩子们的小床搬到了家庭教师的大房间里,她流了很多眼泪。她请求过丈夫,让斯坦尼斯拉·克萨维埃她的小儿子的床搬回到她的房间里,可是连这一点也没得到允许。
女人的敏感有时不可思议。在德·瑞纳夫人的想象中,于连蓬头垢面,粗野不堪。这么个讨厌的人担负着训导孩子的责任,惟一的原因是他懂拉丁文,为了这并不雅训的语言,她的儿子们也许要遭鞭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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