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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心里也明白,更觉得她对他应当也是有所期盼的。否则就如康尔寿说的,应当立刻警醒余崖岸才对,而不是隔着那么一段距离,沉默地凝视他。
然而再一次地,他还是让她失望了。余崖岸把她带走了,会怎么样呢……会不会继续强迫她?这是在陵地,他应当没有那么大的胆子,敢做下如此大逆不道的事吧。可他们又是夫妻,就算是皇帝,也管不着人家闺房里的事。
到底还是不服输、不甘心啊。这一夜辗转难眠,无数阴暗的想法冒出来,皇帝要收拾一个臣僚,实在是轻而易举的事。余崖岸执掌锦衣卫这些年,目无法纪的事干了不少,他不是不察,是有意纵容罢了。有朝一日他若下定决心收拾他,只需动用东厂收罗罪证,就能把他置于死地。
可这种明面上的处置,难免伤筋动骨,牵连到她。余崖岸获罪正法,余家上下要查办,她的诰命头衔便也没了。从朝廷命妇沦为犯官家眷,她又要经受许多的艰难,这么想来似乎不上算,倒不如徐徐图之,至少不要让她的人生经历太多的动荡。
脑子不停地转动,更漏已经指向三更了。他抬臂盖住了眼睛,又是一个不眠夜,昏昏沉沉地,所思所想都是她。
后来略迷瞪一会儿,就听外面敲响了四更的梆子。自小养成了习惯,每天四更必要起身,侍奉穿戴的太监已经进来了,他如常洗漱,换了衣裳,待收拾停当后,五更召集随行官员在东配殿里听政。
朝会上无非商议那些,再次确认今天起灵的流程,负责陵寝建造的官员下地宫巡视了无数遍,随葬的物品已经摆放妥当了,到时候梓宫怎么停放,殉葬的十六口金棺怎么安置,画成了营造图,向皇帝及主事的阁老们仔细交代了一遍。
接下来是民生、税负、漕运。哪里欠收,干旱水涝,哪里的桥梁低矮,妨碍了漕船运输,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每一样都需要他亲自定夺。
皇帝沉得下心,逐样下了政令。说起京兆的城防时,淡淡扫了余崖岸一眼,“两万缇骑在余大人麾下,京城的布防理应是由锦衣卫掌控的。这种事怎么还要拿到朝会上来议论?余大人近来办差似乎有些不尽心了,究竟是什么缘故?”
“啪”地一身合上奏疏,那清脆的声响像鞭策在脑门似的,连内阁的阁老们都怕被殃及,闷着头,略略俯下了身子。
余崖岸忙出列,深深揖手道:“这阵子臣忙于紫禁城的警跸及送殡仪仗,没能顾及城防,是臣的疏忽,万请皇上恕罪。”
皇帝漠然调开了视线,“余大人不日前才小登科,原本不该苛责你,但公务与私情,孰轻孰重还是应当分清的。朕一向信任你办事的能力,可不要疏于职守,让朕失望啊。”
这几句不轻不重的话,绵里藏着针,着实令余崖岸有些惶然。
他紧绷着面皮,讪讪向下俯身,“臣有愧,辜负了皇上信任,日后必定时时警醒,将功补过。”
皇帝没再理会他,话风一转,又商讨其他政务去了。
这事儿就算揭过了吗?也许在其他臣僚眼中是这样,但在风暴中心的人看来,没有那么简单。
当皇帝对你有了成见,这种预感精准而熟悉,虽没有经历过,但见识了太多次,早就已经了熟于心了。
原本他一直很有自信,知道皇帝倚重他,毕竟天狩朝建立至今,他为这王朝披肝沥胆,每一次手起刀落都深得圣心。他本以为自己和皇权的联系很紧密,不会出什么差池的,谁知一个女人,就令这位圣主明君对他有了成见,这让他始料未及。
横竖是有些憋闷,在皇帝不曾察觉的地方,自己悄悄排除了隐患,不能得到嘉奖就算了,怎么忽然闹起情敌来。这不可笑么?
虽然他也承认,从中谋取了一点私利,但在这之前,他一直深以为皇帝是个缺乏感情的人,至少对待后宫嫔妃很凉薄。早前金贵嫔的昏招儿,也没让他对那小宫女产生更深一步的兴趣,何至于人走了,忽然开始情根深种了?
无奈这是个哑巴亏,连解释都不能够。这种尴尬的芥蒂植根了,难以找到转圜的方法,除非当真豁得出去。
他想起明宗时期的吏部右侍郎,娶了个如花似玉的美娇娘,引得明宗垂涎。那位侍郎是个狠人,干脆把夫人送进宫里密会明宗,那是何等的豁达大度,至今令人惊叹。反观自己,送那丫头侍君是不可能的,极容易演变成弑君,不能冒这个险。再来估量自己的心胸,他也不能如右侍郎一样无耻,把自己明媒正娶的夫人,送上另一个男人的床榻。
所以这明争暗斗竟是无解的,两下里都不能戳破,各自拿捏着心肝,各自都心烦意乱。他也有些气恼,到底是皇帝,可以在朝会上明着打压他一头。这些年的鞍前马后又值什么,一旦犯了他的忌讳,终究还是会翻脸不认人。
不过皇帝大约也意识到了什么,等到散朝之后,特意把他留了下来。言辞里重带了温存,缓着声气儿道:“先前满朝文武都在,朕不免严厉些,你不要往心里去。这阵子朕也着实是乏累了,朝中的事一桩接着一桩,先帝又要落葬,西北的战事也还未平息,朕心里总是悬着,百般不得纾解。”
余崖岸说是,“皇上的难处,臣怎么能不知道。臣追随皇上这些年,几时也没见过皇上这样忧心。不过还请皇上宽怀,事儿总有解决的时候,西北的战事暂且虽没进展,但平阳王已经赶往边疆,他打斡亦剌人有一套,再不济,也不至于让战线继续延长。至于京中城防的事,倒不是臣有意辩解,实则是臣早就吩咐过,但不知同知是怎么安排的,晚了好几步。等臣护送皇上回京后,先把这件事办妥,横竖请皇上消消火,臣的错漏,臣一定仔细补全,再不让皇上操半分心。”
皇帝缓缓颔首,“朕也知道,你办事向来谨慎,这回必是下面的人不得力,才让你受了牵连。”
余崖岸笑了笑,“衙门里人多,臣有时交代得匆忙,他们略一走神就听漏了,还是臣的不是。”
两下里极尽敷衍,尽量营造出君臣和谐的气氛。章回带着宫人上来奉茶,适时提点一句:“钦天监看准了辰时三刻起灵,万岁爷再略歇一会子,就该上享殿进香叩拜去了。”
皇帝随口应了,比手示意余崖岸喝茶。
结果就在他垂手端起茶盏的瞬间,手腕上滑下一串菩提,佛头塔上还缀着一枚二狮戏云纹伽南香牌。皇帝自然认得,那是自己早前赏给如约的,但不知为什么到了他的手上,竟还堂而皇之地戴着,这不是在向他示威,又是什么?
铺天盖地的怒意向他袭来,他咬牙忍住了,照旧饮茶,照旧不动声色。可他猜不透,到底这手串是如约交给余崖岸的,还是他有所察觉,刻意抢夺的。他想问,却又不知从何处入手,直气得肋下生疼,紧握起了掩在桌下的手。
边上的章回太阳穴突突直蹦跶,心道大事很不妙,这余指挥平时是个精明人儿,为什么在这种事上如此不知进退。堂而皇之戴着这手串,不是明着在和万岁爷叫板吗。万岁爷赏他夫人这种私用的东西,搁在台面上不好说,他这么一显摆,是在提醒万岁爷,
夫人名花有主了?
反正就是好肥的胆儿,这肺管子捅的,真有几年道行。万岁爷有口难言,只好闷着声气不住呷茶。这一战是落了下风,但自此面皮也算是撕破了,接下来余大人就该自求多福了。
后来余崖岸行礼告退,忙于预备仪仗去了,章回把人送出门,和门口的康尔寿交换了下眼色。
康尔寿掖着手,直摇头,“余大人怕是吃错药了。”
章回心想可不是,不光吃错药,连命也不想要了。
这串菩提,现下成了所有人的七寸,余崖岸不能谢恩,万岁爷不能询问。来历和去处有目共睹,御前的人更不敢提点,生怕余大人回上一句“我们夫妇一体”,那可真让人无言以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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