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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铎道:“你听得懂我说的话,是吗?”晨风把他的声音都吹送得柔软了。
女子点了点头。
承铎又道:“喜欢这些花?”
她低头看了看手中那枝紫蓝色的花,抬头看了他一眼,又点了点头。
承铎缓缓道:“这种花在清晨的草原上到处都是,太阳升得高一些的时候,它们就谢了。可是每天清晨它又会开起来,一年四季都不停歇。我曾经看见它开在雪里,心里十分诧异,雪中竟能开出花来。”他顿了顿,望着她,“胡语叫它茶茶,我今后叫你茶茶好吗?”
她又轻轻点头,承铎便笑了一笑:“那就这么说定了。”
他站起来,低低吹了一声口哨,雪白的马儿小跑到他跟前。那女子似有些出神,慢慢合拢手,却将那枝花儿捏了个稀烂,漂亮的手指上沾着暗淡的汁液。她不明含义地浅笑了一下,抬起头来,神情已如长空般清明寂静。
承铎把着马鞍,也不踩镫,一纵身就跃上了马背。随即两手捉着她的肩膀轻轻一提,她便也坐了上去。承铎松着那缰绳,轻驱了一声,马儿便缓步回行,踩着背后阳光投来的影子,向燕州大营的方向走去。
大营医帐中如每次对战后一样忙碌着。承铎找到这里时,东方正给一个被砍伤的士兵缝着伤口。承铎过来抬头见了他就说:“到处找你,你在这里窝着。”
东方头也没抬:“我来帮把手而已。”
周围坐着的伤兵、忙碌的医士见了承铎纷纷站起来。承铎抬手示意不用行礼,四周看了看,对东方道:“我还不知道你通医道。”
东方用纱棉擦净那兵士缝口处的血迹,再下一针,还是没抬头:“你不知道我的事还有很多。”那缝口处立时又涌出血来。
明姬本在给东方递药粉,听了他们的一番答问,忽然说:“我看很多人都伤在上臂胸腹,伤在腿脚上的倒少,难道胡人从不攻人下盘?”
承铎想她和那麻子兵相斗时,便是以伞尖点其膝弯,猜她擅打穴,穴布全身,所以无所偏重,今看了这番伤势才觉得奇怪。明姬又道:“立足原是根本,何以不攻其本,反逐其末?”
东方正要说话,已听承铎道:“骑兵在马上,本就高出许多。且战场上相斗是生死之搏,只想攻其要害,一击致死。伤人腿脚似乎……”他说着,却突然顿住,心念翻转。他征战已久,对于这般伤情见怪不怪。明姬没有见过,所以才能于细微处发其未省。立足原是根本……承铎又想起她以伞点穴。兵器长一寸,可击之距便能宽一尺。那么以长兵攻腿足,便不用矮身……
只是这一瞬间,承铎心里已转过无数个念头。明姬却不知道,见他望着自己不说话,便问:“怎么?”
承铎一笑:“不怎么。只是你一个小姑娘待在这到处血污之地,人多是烂疮破口的……”
明姬听他说“小姑娘”,不自觉就想起在平遥大道上遇见他时他那副神情,隐隐觉得不妙,便不待他说完,急忙道:“我不怕的。”
承铎慢条斯理地说:“我还没说完。这里男人还多是不穿衣服、赤身裸体的。”他第一句本想说“不仅不害怕,反倒研究上了”。被明姬一抢,他便话锋一转。一旁一个光着上身正扎绷带的兵士听了承铎这句,便嘻嘻地笑。明姬听了那笑,脸“唰”地红了。承铎还没来得及把那“不仅不害怕”接出来,她已经一跺脚,跑了出去。
东方把那个兵士的伤处理妥当,转头对承铎道:“明姬越发没轻重,在你面前倒论起攻防上下来了。”
承铎微笑:“你别老训她,她说得很好。”
两人一边说着,一边踱出医帐。出了医帐,四面无人,那太阳便斜斜地升上了中天,照开晨霭。方圆之境,尽收眼底。
“我也正想找你。今日之战有些古怪。”东方斟酌了一下,拣着边角的意思说,“照理,突袭必要分兵为援,方能进退有据。只是以夜袭直取对方最高统领,就需机密利落。后援之军应该隔得远一些,才不易在攻击发起前就暴露。可今天的援军来得太快,前面的胡人不知消息,后面的援军倒先知道了。”
承铎仍是一笑:“今番回燕,古怪的事也不多这一桩。”
东方看他还是这般气定神闲,心想:难道他知道军中有细作,也知道细作是何人?这人到底有多少事不在他的掌控之中?
东方便站住了:“习鉴兄,我初来这里,你就不疑我的底细吗?”
承铎也站住,并不看他,悠然开口道:“你本姓张,是这燕州平遥镇上世代务农的人家。你自小聪颖,六岁时令尊送你入学,望能另辟仕途,兴旺家业。你八岁时,有一云游道人途经此地,你竟违逆父母,随他走了,从此杳无消息。九年后,你忽然回乡,令尊和令堂已相继过世,只有幼妹流离乡间。你便带了妹子在平遥镇西三十里的深乡结庐隐居,改名叫东方互。是以这十里八乡的农人都知道东方先生,却不知东方先生从何处来。”
东方听了,不置可否,只微笑道:“这并不能说明我就不会做奸细啊。”
承铎转头望着他,道:“人的生平好打探,人心却最难看明白。只是时常觉得,人心既是难测,我又何必要测。然之兄,于我一人而言,你是什么人都不打紧;以三军性命而论,我有监查处置之责。但尽我之责任,余事又何须自扰。”
东方望着承铎,见他脸色平淡,觉得这人有时候分明心肠很热,有时却又极冷眼。相比之下,自己反流入世俗了。
这晚,承铎在他的大帐里伏案画着一种奇异的图形。白日里他让明姬的话一提,忽然想出一种对付胡人骑兵的法子。他在素白的纸面上以笔勾画着,忽又站起来想想,再坐下望着那图看一阵,又把自己的佩剑举起来凌空一转。
他并不去注意大帐角落里,茶茶已经蜷在一堆毡垫上睡着了。她被承铎带回了大帐,不再回那低矮的窝棚里。即使是这帐中狭小的一隅,也已足够让她安然睡去。
有些人不会活在昨天,因为昨天已然过去;也不会活在明日,因为明日有太多不可知。当拥有温暖的床榻、迷蒙的睡意、足够的时间,就只管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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