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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铎自然知道她想说什么,笑道:“那日让你受委屈,回头我好好治他们。”
明姬也笑:“王爷那天帮了我,哥哥说我没礼数,竟没谢过王爷。”说着,她便敛衽屈了屈膝,道,“多谢相助。”承铎如今身份不同,她便不敢你我相称。
承铎见她颇识进退,欣然唤进哲仁吩咐道:“东方先生和明姬小姐都是我的贵客,你带明姬小姐下去,安排上好的住所。传我的令下去,任何人不得轻慢。”
明姬跟着哲仁出去后,承铎便敲那桌案上的文书,对东方道:“全让你说着了。皇上已经发来谕旨,又是明文,又是密令。表面上调了几州人马让我打,私底下又不让我打,你看看吧。”
东方也不推辞,从那沓纸页里抽出一张来,一看却是张素笺,再看,不由得愣住了。那笺上字迹娟秀流利,寥寥数语曰:“妹锦谨奉,五兄案牍劳形:昨廷议准战,着虾兵十万,蟹将若干,附兄调派。愿祈捷传,顺颂军安。承锦敛衽。”
承铎歪头一看,连忙一把抓过来,折到身后几案的书册里。因为是私信,承锦在里面“虾兵蟹将”地调侃他,到底不恭了些,便笑道:“小妹已抵上京,托我的随侍带来的书信,胡乱涂鸦,是我不留心错放了。”一面说着一面理出那旨文来递给他。
东方接了旨文,并不打开,只问:“十万?”
承铎点头:“十万。”见东方沉吟不语,承铎不紧不慢地接着说,“我打算号称二十七万。”
东方笑了。
两军对战,人数的多少常常会凑个整数虚报,以求威慑。这在用兵上本是常事,然而承铎却偏取个奇数二十七,显得煞有介事,越发弄得真假不定。
东方看他神色,知他自有打算,便将那文件慢慢压回那沓纸张里:“我看近日也打不起来,总待开春雪化。这一段不妨修整军纪,演练习战吧。”
于是,承铎上了一道奏表应旨,便发出号令来,手握这十余万人,号称二十七万,放开手脚在燕云一线排兵布阵。时值隆冬,胡人军马虽恨却不敢轻进,双方一时僵持起来。
转眼到了除夕这日,天气干冷,承铎防着胡狄偷袭,仍是不令松懈,反而各岗各位愈加严查。他自己坐在内帐里,看这旬日来的奏报。东方与他拟了几个章程,传下全军去,肃整军纪,陆续便有奖罚回报上来。
承铎一份份地看着,墨绿便装上的织锦回纹反衬着灯火,在他的手腕牵动下,似是打了个卷,一闪而逝。他头发半干,束在脑后,洇湿了肩上贵重的貂绒皮草。承铎看得专注,脸色在火光下少了些锐利的英气,多了点平和沉静。
哲义扛着卷灰色毡毯走进来。承铎也没抬头,也没看,只说:“放下。”哲义便将那卷毯子搁在地上,躬身一退,出去了。承铎仍是看着手中的奏报,将看了的从案左垒至案右。地上的毡毯却动了动,底下慢慢伸出只脚来,纤白秀美。那脚触着了地,一缩,像是感应了一下方向,就往火盆旁边挪了一挪。毯子边缘略松,那毡毯里的人似是不耐那火光太亮,将毯子紧了紧,勾勒出女人姣好的曲线,便不动了。
承铎看那奏报比他想象的要久,看到完时,已经听见三鼓了。他略仰了仰头,还想着云州驻扎的七王承铣给他写来的文奏。语气轻描淡写,公事公办,说了说燕州突袭后胡人在云州一线出击的情况。
承铣为弟,位分又在承铎之下,写来的文书里一句寒暄都没有。这个承铎不奇怪,他跟当今皇帝是同母兄弟,跟这个异母的弟弟也谈不上交情。他奇怪的是为什么这次皇兄派了他总管燕云之兵,承铣却还在云州不走,隐隐觉得是有什么用意。
承铎拿了几份奏报站起来,绕过书案要往外走。一步迈出去猛然看见地上横着个灰影,收势不住,索性一跃,跳出半丈距离。他回头看了一眼,想起来了,是休屠王那个眼神静漠的女人,他让哲义带过来的。他撩开帐帘唤了声哲义,哲义赶过来,承铎把手里的文书交给他吩咐连夜让人送下去,再弄点吃的回来。
回过头来,承铎看那地上的毡毯一动不动,便走到毡毯前抓着一角一拉,毯子下的人被骤来的光明一激,蒙眬醒来。她微微转头看见承铎,犹自眨了两下眼睛,方慢慢坐起来。脸上懵懂未知的神情在清醒之后,就换成了平静,带了一丝冷然,默默望着那火盆。承铎便望着她。她的睫毛映在秀直的鼻梁上,火光映在她苍白的脸上。身上衣衫还是那件雪缎,但痕迹淡了,显见得是洗过的。只是赤着双脚。
承铎默默望了她一阵,站起来走到帐侧食案旁的毡子上坐下。
哲义端着吃的进来时,看见承铎坐在一侧望着那地上的女子,眼神不冷峻,甚至不严肃,反而包含了一点探究的神色。哲义把吃的放在承铎面前,承铎道:“你下去吧,不用候着了。”帐子里充斥着食物的味道,承铎便拿匕首划着吃。
多年的军旅生活,他更习惯用刀而不是筷子。她抬起头来看了一眼,不是看他,而是看他的吃食,转眼又盯着那火盆,像是专心烤火。承铎说:“你过来。”她抬起那双顾盼流眸看着承铎,仍然不动,似是听不懂。
承铎本来会一点胡语,但是他懒得说。这女子本是休屠王抢来的,到底是哪里人也说不清楚,谁知道她听得懂什么话。他低头切那食物,又忍不住抬头看了她一眼,她眼里清澈平静。承铎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便抬手招了她一下。
她慢慢从那毡毯里站起来,走到他身边,垂了头。承铎示意她坐下,她就坐在地上。他递了那盘子到她面前,她便拿了一块他切碎的饼慢慢抿着,吃得极慢。饶是这样细嚼慢咽,她还觉得吃力似的。承铎又从旁边端了喝剩的半杯羊奶,放到桌沿。她又看了他一眼,似乎想确定那是给她的,然后才端起来,仍然是小口地抿,半天才把那饼吃下去。
这时已经听见鼓敲四响了。夜阑风静,四野无声。像这样寂静的除夕,承铎已不知道过了多少个。这本该是一个欢庆的日子,他却把自己埋在文书里,谁也没有见。他想自己为什么想起今天把她找来,他并不特别想要她,或者说他想看她。
她的安静有一种让人平静的魔力,细致、深远而诡秘。人在年少时,遇到波折往往急于求诉,年岁渐长,却往往欲说还休。而这个女子,是一个哑巴。她似乎毫无言说的欲望,承铎也没有;她没有放弃的绝望,承铎同样没有。
承铎扔了一块素净的帕子过去。她仍然看他一眼,确定用途,发现他眼中又浮上了一丝冷意,便默默擦干净手和嘴。待她擦完,承铎捞起她就扔到床上。她又用审视的眼神看他。男人有一种神色,她是极熟悉的,但是此时的承铎没有。
承铎觉得她像要看到自己心里,忽然十分不痛快,衣袖一挥,扫灭了那灯火,脱掉外裳,上床揽了她睡觉。帐内的火光暗了下来,只有地上的火盆还微微闪着光。怀里的人呼吸均匀,慢慢睡着。可承铎望着帐顶,仍然没有睡意。
不知过了多久,怀里的人隐约颤抖起来,呼吸紊乱,承铎听出她哭了。他躺着不动,静静听着,她慢慢变得像网里挣扎的鱼,不知做着多么慌乱恐惧的噩梦。承铎翻身将她压在身下,捧了她的脸摇晃着,轻声道:“醒醒!”
她骤然睁开眼,眼睛里并没有泪水,却有凌厉的恨意,让承铎看了都心中一寒。未及深究,她已经死死地一口咬在他的肩上。承铎下意识地一把抓住她的头发,只觉她用力之巨,像要咬进他的骨头里。他本可以轻而易举地击昏她,或者推开她,却莫名其妙地没有这么做,抓着她的头发的手反而渐渐放松了,似抚慰般按在她的头上,他甚至听见自己低声说:“好了,好了。”
咬在他肩上的力道渐渐轻了,她慢慢从他的肩膀上滑下来,从来都清明的眼睛愣怔地望着他。他眼里的茫茫之色褪去,澄澈地望着她,看着她本来凌厉的眼神只剩下一片脆弱,便俯下去吻到她的唇上。他把这个吻辗转加深,得到了她微弱的回应。她感觉到他抚慰的意思,便真的抽泣起来。
承铎解掉她仅着的一层单衣,拉了她的手环上自己的颈项,便把她的哭泣和颤抖都纳入了怀里。承铎是很少吻女人的,这回却是个例外;承铎是很少对女人温柔的,这回却是个例外。
他纯粹想要抚慰她,却深切地觉得被抚慰了。
承铎醒来的时候天光已经大亮,照入帐中。他心知晚了,却躺着不动。那女子犹自埋在被子里,睡熟未醒。他稍稍一动,她便埋头往黑暗处钻,小猫一般慵懒饧涩。承铎仍是默默地看了她片刻,悄然起身,穿上衣服。
他站在案前,扫了一眼昨晚看过的军报,不再看她一眼,以手拢了头发束上,径直走到帐外。晴光将他一照,他只觉得神思一新,深吸了两口气,叫来哲义,没有任何情绪地说:“把她弄走。”说完,也不等哲义答话,转身就走。
营里一切照旧。他走到西首,却见不远处围了一群人。承铎不由得皱了皱眉,正要过去,忽听东方的声音道:“明姬虽性劣贪玩,却是孩子心性,杨将军有话好说,何必动气。”承铎听了便知道,定是明姬又招惹了杨酉林。
明姬初来这军营中,看着什么都觉新鲜。这满营的军士忽见这样一个可爱的女孩子,每日四处张望,只觉得更新鲜。明姬又是个好说话的,只要你不惹到她,她倒也大方应付。承铎既然有令,谁又敢惹她。于是,她在这营里和别人还算和睦,只除了杨酉林。从那日初见之后,她便和杨酉林抬上了杠。
杨酉林口舌上从来说不过人,连赵隼都说不过,更何况是顽皮女孩子。看来今日忍无可忍,无须再忍,只听杨酉林说道:“你妹子贫嘴贫舌,她是女的,我不和她说!你既是她哥哥,我只和你理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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