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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把父亲安葬了以后,瑞宣病了好几十天。
在丧事办完之后,祁家每天都安静得可怕。瑞宣病倒,祁老人也时常卧在炕上,不说什么,而胡子嘴轻轻的动。天佑太太瘦得已不像样子,穿着件又肥又大的孝袍,一声不出,而出来进去的帮助儿媳操作。她早就该躺下去休养,她可是不肯。她知道自己已活不很久,可是她必须教瑞宣看看,她还能作事,一时不会死去,好教他放心。她知道,假若家里马上再落了白事,瑞宣就毫无办法了。她须代丈夫支持这个家,使它不会马上垮台。
瑞丰一天到晚还照旧和一群无赖子去鬼混。没人敢劝告他。“死”的空气封住了大家的嘴,谁都不想出声,更不要说拌几句嘴了。
丧事办得很简单。可是,几乎多花去一倍钱。婚丧事的预算永远是靠不住的。零钱好像没有限制,而瑞丰的给大家买好烟,好酒,好茶,给大家雇车,添菜,教这无限制的零用变成随意的挥霍。瑞宣负了债。
刚交过五点。天短,已经有点像黄昏时候了。瑞丰满头大汗,像被鬼追着似的跑进来。顾不得招呼任何人,他一下子坐在椅子上,张着嘴急急的喘气。
“怎么啦?”大家不约而同的问。他只摆了摆手,说不上话来。大家这才看明白:他的小干脸上碰青了好几块,袍子的后襟扯了一尺多长的大口子。
今天是义赈游艺会的第一天,西单牌楼的一家剧场演义务戏。戏码相当的硬,倒第三是文若霞的《奇双会》,压轴是招弟的《红鸾禧》,大轴是名角会串《大溪皇庄》。
冠家忙得天翻地覆。行头是招弟的男朋友们“孝敬”给她的,她试了五次,改了五次,叫来一位裁缝在家中专伺候着她。亦陀忙着借头面,忙着找来梳头与化妆的专家。大赤包忙着给女儿“征集”鲜花篮,她必须要八对花篮在女儿将要出台帘的时候,一齐献上去。晓荷更忙,忙着给女儿找北平城内最好的打鼓佬,大锣与小锣;又忙着叫来新闻记者给招弟照化妆的与便衣的相片,以便事前和当日登露在报纸上与杂志上。此外,他还得写诗与散文,好交给蓝东阳分派到各报纸去,出招弟女士特刊。
戏票在前三天已经卖光。池子第四五排全留给日本人。一二三排与小池子全被招弟的与若霞的朋友们定去。黑票的价钱已比原价高了三倍至五倍。
瑞丰无论怎样也要看上这个热闹。他有当特务的朋友,而特务必在开戏以前布满了剧场,因为有许多日本要人来看戏。他在午前十点便到戏园外去等。
到了十一点多钟,他差不多要急疯了。拉住一位朋友,央告着非马上进去不可。他已说不上整句的话来,而只由嘴中蹦出一两个字。他的额上的青筋都鼓起来,鼻子上出着汗,手心发凉。朋友告诉他:“可没有座儿!”他啊啊了两声,表示愿意立着。
他进去了,坐在了顶好的座位上,看着空的台,空的园子,心中非常的舒服。他并上了嘴,口中有一股甜水,老催促着他微笑。他笑了。
好容易,好容易,台上才打通,他随着第一声的鼓,又张开了嘴,而且把脖子伸出去,聚精会神的看台上怎么打鼓,怎么敲锣。他的身子随着锣鼓点子动,心中浪荡着一点甜美的,有节奏的,愉快。
又待了半天,《天官赐福》上了场。他的脖子更伸得长了些。正看得入神,他被人家叫起来,“票”到了。他眼睛还看着戏台,改换了座位。待了一会儿,“票”又到了,他又换了座位。他丝毫没觉到难堪,因为全副的注意都在台上,仿佛已经沉醉。改换了不知多少座位,到了《奇双会》快上场,他稍微觉出来,他是站着呢。
日本人到了,他欠着脚往台上看,顾不得看看日本人中有哪几个要人。在换锣鼓的当儿,他似乎看见了钱先生由他身旁走过去。他顾不得打招呼。小文出来,坐下,试笛音。他更高了兴。他喜欢小文,佩服小文,小文天天在戏园里,多么美!他也看见了蓝东阳在台上转了一下。他应当恨蓝东阳。可是,他并没动心;看戏要紧。胖菊子和一位漂亮的小姐捧着花篮,放在了台口。他心中微微一动,只咽了一口唾沫,便把她打发开了。晓荷在台帘缝中,往外探了探头,他羡慕晓荷!
虽然捧场的不少,若霞可是有真本事,并不专靠着捧场的人给她喝彩。反之,一个碰头好儿过后,戏园里反倒非常的静了。她的秀丽,端庄,沉稳,与适当的一举一动,都使人没法不沉下气去。她的眼仿佛看到了台下的每一个人,教大家心中舒服,又使大家敬爱她。即使是特来捧场的也不敢随便叫好了,因为那与其说是讨好,还不如说是不敬。她是那么瘦弱苗条,她又是那么活动焕发,倒仿佛她身上有一种什么魔力,使大家看见她的青春与美丽,同时也都感到自己心中有了青春的热力与愉快。她控制住了整个的戏园,虽然她好像并没分外的用力,特别的卖弄。
小文似乎已经忘了自己。探着点身子,横着笛,他的眼盯住了若霞,把每一音都吹得圆,送到家。他不仅是伴奏,而是用着全份的精神把自己的生命化在音乐之中,每一个声音都像带着感情,电力,与光浪,好把若霞的身子与喉音都提起来,使她不费力而能够飘飘欲仙。
在那两排日本人中,有一个日本军官喝多了酒,已经昏昏的睡去。在他的偶尔睁开的眼中,他似乎看到面前有个美女子来回的闪动。他又闭上了眼,可是也把那个美女子关闭在眼中。一个日本军人见了女的,当然想不起别的,而只能想到女人的“用处”。他又睁开了眼,并且用力揉了揉它们。他看明白了若霞。他的醉眼随着她走,而老遇不上她的眼。他生了气。他是大日本帝国的军人,中国人的征服者,他理当可以蹂躏任何一个中国女子。而且,他应当随时随地发泄他的兽欲,尽管是在戏园里。他想马上由台上把个女的拖下来,扯下衣裤,表演表演日本军人特有的本事,为日本军人增加一点光荣。可是,若霞老不看他。他半立起来,向她“嘻”了一声。她还没理会。很快的,他掏出枪来。枪响了,若霞晃了两晃,要用手遮一遮胸口,手还没到胸前,她倒在了台上。
楼上楼下马上哭喊,奔跑,跌倒,乱滚,像一股人潮,一齐往外跑。瑞丰的嘴还没并好,就被碰倒。乱滚,乱爬,乱碰,乱打,他随着人潮滚了出来。
日本军人都立起来,都掏出来枪,枪口对着楼上楼下的每一角落。
桐芳由后台钻出来。她本预备在招弟上场的时候,扔出她的手榴弹。现在,计划被破坏了,她忘了一切,而只顾去保护若霞。钻出来,一个枪弹从她的耳旁打过去。她趴下,用手用膝往前走,走到若霞的身旁。
小文扔下了笛子,顺手抄起一把椅子来。像有什么魔鬼附了他的体,他一跃,跃到台下,连人带椅子都砸在行凶的醉鬼头上,醉鬼还没清醒过来的脑子溅出来,溅到小文的大襟上。
小文不能再动,几只手枪杵在他的身上。他笑了笑。他回头看了看若霞:“霞!死吧,没关系!”他自动的把手放在背后,任凭他们捆绑。
后台的特务特别的多。上了装的,正在上装的,还没有上装的,票友与伶人;龙套,跟包的,文场,一个没能跑脱。招弟已上了装,一手拉着亦陀一手拉着晓荷,颤成一团。
楼上的人还没跑净。只有一个老人,坐定了不动,他的没有牙的胡子嘴动了动,像是咬牙床,又像是要笑。他的眼发着光,仿佛得到了一些诗的灵感。他知道桐芳还在台上,小文还在台下,但是他顾不了许多。他的眼中只有那一群日本人,他们应当死。他扔下他的手榴弹去。
第二天,瘸着点腿的诗人买了一份小报,在西安市场的一家小茶馆里,细细的看本市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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