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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这一路赶得急,傅瑾的额头上满是细密的汗珠,那轻薄的丝绸衣裳也紧紧贴在了身上。她一上前就不由分说地拽住了傅容的胳膊,撒娇似的把人往一旁的荫凉地方拽。见傅容虽是脚下沉重,可并没有十分抗拒,她心里总算是舒了一口大气。
一直到了廊下,她便吩咐人去打了温水,自己亲手拧了毛巾给傅容擦了脸,随即撂下毛巾摆手把人遣开了去,这才轻声说道:“爹,事情八字还没一撇呢,您可千万不能泄气了。娘才和我说过您从前在宫里的事,什么大风大雨惊涛骇浪没见过,眼下这些算什么?”
“好汉不提当年勇了。”在大太阳底下晒了不到一刻钟,傅容就已经觉得头有些发昏,这会儿听见养女说这话,他忍不住笑道,“要是放在从前在宫中伺候成化爷的时候,别说是在烈日底下站这么一小会,就是站上半个时辰一个时辰,我也能硬顶着。老了,比不上从前,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新人换旧人。”
见傅容语出不祥,傅瑾顿时更生不安。只她是玲珑剔透的性子,转眼间就遮掩了下去,却是轻笑道:“爹,您哪里算老?我听说宫中掌印的司礼监萧公公已经六十有六,李公公也已经是年纪一大把,相比他们,您还年轻呢。”
“我哪里比得上他们!”傅容哂然一笑,想起自己从前在那两位司礼监头面人物落魄时,还是一如平常一般相待,虽不说很有情分,但总算有些香火缘,如今自己遭难,他们却没有只言片语,忍不住皱了皱眉头,随即才叹道,“我在宫中向来稳扎稳打,最终还是看开了避到南京享清福,哪里像他们起起落落的,甚至梅东公还一度到裕陵司香,最后却一直能钉在司礼监里头不挪窝。要说这心志,我可比不上他们俩。”
傅瑾敏锐地抓住了傅容露出的口风,立时搀着养父的胳膊往里走,口中又顺势劝解道:“爹,您也说了萧公公最落拓的时候到裕陵司香,这最后还不是东山再起了?那个费铠上次说的什么罪名我也听说了,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就算真坐实了,也不过是小过失。凭您的能耐,这就像是小小沟壑一跃可过,没什么好担心的!”
“你呀你呀,这张嘴真是谁也比不上!你大哥若是有你一半机灵我就放心了。”
养女连番相劝,傅容终于被说得笑了起来,神情也轻松了一些。然而,当他往湘妃竹榻上那么一坐时,他只觉脑际突然灵光一闪,继而心里就是咯噔一下。若只是针对他而来,凭借他服侍成化皇帝那么多年的情分,就那些小罪名,当今皇帝一定会网开一面。然而,若京城的那阵风刮得比他想象中更猛烈,那么,也许他就只是一个小卒而已,背后还会牵连到更多人。一个人带倒一大片,这原本就是那些言官清流的一贯作风。
“瑾儿,若真是事有不妙,我给你的那银章,你一定要保管好。”沉声吩咐了一句,傅容瞥见傅瑾花容失色,随即却咬着嘴唇点了点头,挨着自己坐了下来,他就伸出手去慈爱地摩挲着养女的头,轻声说道,“放心,我不过是白嘱咐一句,眼下事情还没到那地步。对了,记着可不要像上次那样,轻易就把那东西给了旁人。”
“知道知道,不是每个人都像那个徐勋,见这样的东西也不心动。”
傅瑾不过是想开个玩笑活络活络气氛,眼见傅容满沉如水,她立时明白自己说错话了,慌忙强颜笑道:“爹,吉人自有天相,您就别担心大哥了……”
“公公,大小姐,费大人来了!”
她这话还没说完,就只听外头传来一个惊惶的声音。父女俩对视一眼,傅容就冲着傅瑾点了点头,眼见养女迅速起身退到了屏风后头,他索性拉过榻上的一床袷纱被盖在身上,就这么闭目养神。当听到外头传来了脚步声问好声时,他面上不动声色,心里越发恼怒。
那些怠惰奸猾的家伙,以为他这棵大树就要倒了,竟连人进门也不早通报一声!
进了屋子的费铠见傅容躺在床上岿然不动,脸上不禁露出了一丝笑容。他理刑名多年,自然知道大多数人哪怕死到临头,也总要挣扎一二,更何况傅容这老奸巨猾的大珰。因而,他假装完全不知道傅容乃是假寐,施施然在一旁的椅子上落座,手里犹如变戏法似的变出了一本书,竟是好整以暇地看起书来。不过是一小会,他就发现榻上的傅容一动不动,但那屏风后头却微微有些动静。
到底小丫头沉不住气!
费铠哂然一笑,随手撂下书,不紧不慢地说道:“傅公公,今天我来是想问你,这南京内库中本应有阔白三梭布一万零四百五十五匹,如今所余却只有八千出头,这内库素来乃是傅公公和郑公公共同管着,于此可有说法?”
见傅容仍然不为所动,而屏风后头也一时无声无息,他又开口问道:“另外,官军奉命整修南京宫城,皇上有旨实给粮米四成,为何最终成了折钞七成?”
还不等费恺再问,傅容终于霍然睁开眼睛,那目光中满是讥诮。饶是费恺信心十足而来,这会儿也着实被这蔑视的眼神给看得恼了,冷笑一声正要再开腔,突然只听外间一阵喧然大哗,不多时,竟是一个人影悍然直闯了进来。
一身锦衣官袍的陈禄闯进屋子之后,就仿佛是正经客人似的,一丝不苟地按照礼节拜见了费铠这钦差,又向傅容见了礼,随即也不等两人先开口,他就沉声说道:“费大人,傅公公,事急从权,我不得不闯进来。好教二位得知,国子监又出事了。”
傅容原是一肚子气,但见陈禄似是朝自己眨了眨眼睛,他那即将脱口而出的三个字便吞了回去,反倒是费铠眉头一挑问道:“什么事?”
“有人趁着国子监祭酒章大人大会学官监生于绳愆厅的当口,闯进了国子监,占据了正对大门的一座藏,扬言要求见魏国公成国公傅公公和郑公公四位南京守备,状告工科给事中赵钦侵占民田,放高利贷,逼死人命,私占水利……林林总总一共七条罪名!若四位不出现,他就要在那儿**!”
此话一出,费铠固然是遽然而惊,就连傅容亦是大吃一惊,随即心里就陡然想起了一个人来。
徐勋那个小子,真的是胆子比天大!不过很好,眼下他恨不得这南京闹得天翻地覆!
句容东青山下赵府大院。
尽管只是区区七品官,但这座依山而建的大宅子却是请名家绘图建造,内中引泉为池垒石为山,甚至还饲养了几只仙鹤,赫然是南直隶地面上一座有名的江南园林。平日里这里常常高朋满座,这一日亦是张灯结彩好不喜气。
这天是赵家娶亲的大好日子,喜棚中早已经摆好了几十张桌子,门口的仆役有的忙着通传那些宾客的名姓,有的忙着记录礼单,有的忙着引座,也有的忙着引导客人的车马轿子。作为主人翁的赵钦自然少不得亲自接待一拨拨贵客,只这天来人太多,他只能陪着说一会儿话,即便如此仍是口干舌燥脚不沾地。偏生最为倚重的幕僚罗先生卧病在床,其余几个幕友要单个应付这些大人物仍是不足,他也只能提起精神。
于是,他好容易瞅了个空子喝了口水润润嗓子,立时召来管家问道:“去迎亲的二少爷可有送消息回来?”
“老爷,说是已经进城了。”那管家笑吟吟躬了躬身,继而又低声说道,“小的刚刚去后头瞧过身子不好的罗先生,罗先生还让捎话给老爷。说是今天这日子双喜临门,绝对大吉大利!”
赵钦听了这吉言在前边正捋须大笑的时候,后头一处单独的小院中,罗先生把收拾好的行囊交给那马夫先拿出去,等了好一会儿,这才换上了一身青衫小帽,悄悄地离开了这热闹的赵府。等到上了车渐渐远去,他忍不住打起窗帘回头观望了一阵,老半晌才放下了车帘。
外头的车夫听到这动静,少不得笑道:“怎么,先生是不忍心么?”
“有什么不忍心的?一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和他在一块还不如和那些真小人厮混。”车厢中的罗先生冷笑一声,随即才懒洋洋地说道,“当然,要不是我罗某人,他大约还能再招摇几年,算是我提早送了他上路。藏宝图的消息露给了傅公公,傅公公想来早就送到京城,说不定每两日人就来了。”
“是,先生真不愧克敌制胜之名。”那车夫高高挥了挥马鞭,随即又问道,“那咱们接下来是去哪?”
“先去南京城里看看热闹吧。陈禄毕竟是陈祖生的嗣子,看看他有没有陈祖生当年匿下当今万岁爷的胆子!有这么一桩由头,接下来就该京城热闹了,咱们少不得换张脸去京城。啧啧,用一个伪君子捎带上一群君子,京城里那些老公公们想来是做梦也会笑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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