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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露水深重。但还不至于受寒,半旧的骨瓷茶杯里浸着小朵小朵的金盏菊,外加一揽山的倒影,能看见苍翠的半山腰上正积累着云雾,再往上点是动辄生长百年的冷杉,啮齿类动物在猎狗找寻黑松露之前已经聪明的销声匿迹,空气质量不错,在伦德施泰特家族发现这里之后,挖掘煤和铁矿的狂潮悻悻停止在山腰以下,原始地貌得到修复,但这里并不向外界的男男女女开放,它属于私人领地。
在外套垂坠在地上之前,格尔德·冯·伦德施泰特已用拇指掂起其中一角,而后顺势搭在自己的膝盖上。
他走回自己的座椅上,接着用裁纸刀拆开两面薄薄的信封,仿佛分开两片粘合在一起的树叶,纸面雪白,滴蜡所铸的暗红火漆在透过光晕而逐渐融化。
他的手掌粗糙,干硬,皮肤也已经开始因为缺水和俭朴的生活习惯开始发皱,但骨节分明,手背与腕关节的黑色与深蓝色静脉在有力的屈张,对面有着白色枝蔓的椅子割裂了远处的湖景,暂时还没有人选择清晨这个时候去散步,但格尔德·冯·伦德施泰特已经绕湖急步走了几圈,他醒得越来越早,走下来的第一圈是为了唤醒体内的活力,第二圈速度逐渐慢了下来,看到湖水里逐渐醒过来的白睡莲,觉得这样很好,驻足停留了片刻,他呼吸不重,冷寂而清新的空气进入肺部与气管,使人不由得精神一振。
阳台上的圆桌很大,他是长子,习惯照顾家人,鹅肝酱与鱼子酱放在中间,谁都可以取用,在打量信件之前,冯伦德施泰特把还在读的一本侦探小说压在信封之后,盖过了那本全新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而后他取出中间沙沙发硬的信纸,掂开,压平,又从中倒出一沓照片,有些分量,于是格尔德冯伦德施泰特把它们整整齐齐的垒起来,因为从中随意抽出一张都会导致中轴垮塌,所以他打算从上往下翻阅。
他收到了来自波西米亚下士的信,此时心情复杂。他认为他的后半生都在避免与任何意识形态正面挂钩,厌倦任何形式的政治,无论那是办公室式的还是具有改朝换代性质的,他始终保持某种忽视性的无关紧要,由于察觉到自己并没有改造的义务与责任,他也不和她积极进行某种同频率的互动。
于是格尔德冯伦德施泰特准时上下班,谁也没法劝动他在指挥部多留哪怕一分钟,西线的军队以他的名义命名某次突出部战役,一夜之间,他就得对失败负责,冯伦德施泰特觉得意兴索然,于是他服从她,试图用顺从调和荒谬,如果把抽离视为精神胜利,他已赢过元首多次,但在莫斯科战役之前,法国战役之后,他认为自己不是这个样子的。
但现在她和埃里希冯曼施坦因在一起啦,他带她去了意大利,属于前法西斯主义者的地盘,想来法西斯政府还没有上台,他和她会走遍欧洲。
冯伦德施泰特透过照片看到海水从黑沙滩上退潮,在湿润的沙土上留下宛如菌类雪白透明的菌裙,靠海的山峦重重迭迭的堆着许多积木般的房子,人们坐在牡蛎壳般大小的船里捕捞鱼虾,但她吵着让冯曼施坦因租下的船是最好的,船上的侍者用手处理着奥地利女人带来的半发酵面团,试图把它处理成西西里亚人常享用的千层饼。
格尔德冯伦德施泰特有些惊讶,却又觉得在意料之外,情理之中。李德哈特宣称他是表里如一的绅士,最后的普鲁士人,他没有写过回忆录,自然也不必重新审视叫人遗憾的新旧交替,但他意识到,过去与现在纠缠混淆,他尽管已对她的来龙去脉相当熟悉,却仍然对她是陌生的。当初他给元首引荐埃里希冯曼施坦因,他就已经清楚她和他之间会产生深重的联系,当时他推开总理府的大门,怀着不能淹没麾下奇才的心理,桌后的深发蓝眼睛女人显然也具有天分,她的眼睛一下越过了他的肩膀,与另一个思维缜密且有条不紊的天才对视,他战必胜,攻必取,在塞瓦斯托波尔赢下最大堡垒,又在哈尔科夫给她的第叁帝国硬生生续命两年,但她到底会和南方集团军群的参谋长发生什么,冯伦德施泰特却和众人一样一概不知。
由于他衰老了,也理所应当的开始逐渐被失败,死亡,疾病,不可知的未来等种种不可名状的概念所控制,但格尔德冯伦德施泰特并非一事无成的无名氏,她叁次请他就职,他被一个更大的结论所说服,纵使败局已定,但作为一个军人,要受到宣誓效忠的约束,虽然已经负担不起任何特殊责任,格尔德冯伦德施泰特意识到自己从中扮演的是显赫且知名的角色,被她从储藏柜中找出来,弹弹灰尘,要求他说两句,做些什么,而后再被迅速搁回闲置,他的辞职不过是短暂的离开一个圈子,便又回来停在原处。
格尔德冯伦德施泰特却不觉得难耐冷清,他收下那枚橡叶骑士十字勋章,转动着它,却没有立刻去佩戴,正如她汇来的二十五万金马克的支票,冯伦德施泰特将之存入银行,在失望中,支票依旧静静的停留在保险柜里,他从未动用。
他没有拒绝,可也没有接受。
从当初围绕他姓氏与才干的声望,冯伦德施泰特总是拥有特别的权威,可想明白,她也好,纳粹主义也好,关键是他已无法改变。只是冯伦德施泰特对这样的口舌之争不悦,他那时认为已无转圈余地,她也未必领这份情,而在最后一次免职之后,他清楚到这就是永别,永别范畴从大到小,从漫长的几乎半辈子的军旅生涯到走马观花的十年,十年足以让冯伦德施泰特当年的襄助化为乌有,足以让建立的秩序土崩瓦解,又或者在这些还未开始之前就画上句号。
显然已经有人选择了后者,视线里那个因为贫血有些苍白的流浪画家,缩在角落里仿佛一只被遗弃的病猫,她的酮体要在冰凉的雨水中彻底融化,在她的朋友找过来之前,或许—冯伦德施泰特意识到她今晚就会被秋雨与肺炎杀死。
一只黑伞笼罩在她的头上,路过她的车辆倒了回去,格尔德冯伦德施泰特停顿了一下而后嘱咐司机加速驶过,在后视镜里,黑伞中规中矩的举过冯曼施坦因元帅的头顶,他显然深谙及时止损之道,后视镜里的两个身影越来越小,在一个拐弯后,彻底消失不见。
他也依旧是什么也没有做,也可以说是,在做之前,已经有人去顺势而为。当初那份黄色方案摆在她的案前,她选择去占为己有的时候,她就得偿还代价,埃里希冯曼施坦因只不过是换了个思路,是他的东西,总会是他的,除非他不想要,不然谁也拿不走。
格尔德冯伦德施泰特看着元首那张脸,也许是潜意识所做的选择,他削减她饱满的双腮,加重她浓密模糊的睫毛,往事呼啸而来,他差点说出一句严酷的拒斥,但他心中不知怎的猛地浮现悲哀,而后是宽宥,不是对那个固执到叫他愤怒的女人,也不是那个在末期利用他荣誉的神像,他对她们没有同情,但那一刹那的压低视线,他半蹲下,从她的视角看到密密麻麻的雨点,路被尘土压平,街角走来一支躁动的队伍,他们喧嚣不止而后开始拼命的呐喊,格尔德冯伦德施泰特面容严肃,但他的眉头松开,而后步伐平稳地离开了这里。
半夜回去,他在阳台上,坐了很久。冯伦德施泰特喝了几杯浓茶,他很清醒,内里感觉平静,望着水池里的睡莲,深色的根茎在水底摇曳,而后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他逐渐与她开始接触,两世年龄累计,格尔德冯伦德施泰特已经足够做她长辈,细雨把他的军装润湿了,他原本双腿如同钳子般卡在马肚上,而后他翻身跨下马,把她抱到马上,做这些的时候他没有把她当作女人,如果是任何一个孩子,他都会那么做,但手指接触到她圆圆的长了些肉的臀部,格尔德冯伦德施泰特却不能对这些视而不见,而后他的手掌不着痕迹的退回,又回到了之前那个他和她前世就未曾想越过的社交距离。
或许打破禁忌会很畅快,但格尔德冯伦德施泰特并不想如此,他看见她逐渐转轨感觉很欣慰,看着她从女孩到女人,她的青春,至少,与埃里希冯曼施坦因会更有意义,他是一个很聪明的人,知道也能把握住她。
她和他会有孩子,孩子们会漂亮精神,这样就很好,格尔德冯伦德施泰特把剩下的相片盖在悬疑小说下,他要读完新的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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