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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素云摇手打断她的的话头,从怀襟里取出一只沉甸甸的织锦小囊,塞入姚嬷手里捏着,不许她推搪。“去看看宝贝孙子,添点衣裳玩物。下回再要来,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当心孩子大得快,见了面也不认得。”姚嬷支吾几声,讷讷收下了,一径合掌拜谢。
沈素云从腕间褪下一只金丝镯子给瑟香,二八年华的少女不敢拿,怯生生瞥了姚嬷几眼,妇人面上一红,小声嘟囔:“夫人给你就收下呗。”耿、符交换眼色,不觉同抿,才知她塞给姚嬷一包碎银非是信手,此间饶有况味。
打发二人离去,沈素云松了口气,对符赤锦俏皮眨眼,道:“今儿便有劳姐姐陪我啦。”笑容直如春花绽放,说不出的娇艳动人。符赤锦虽与她相识不久,对这位将军夫人的性子却有几分把握,也不客套,亲热地挽着她的藕臂,眨眼道:“夫人放心,我家相公武艺好得紧,便有刺客也不怕。”
沈素云浑似不放在心上,怡然笑道:“我不担这个心。”
符赤锦略感诧异,面色却不露声色,笑道:“敢情好,那我今日便陪夫人到处逛逛,一解夫人的思乡之情,玩它个痛快!”
沈素云浓睫瞬颤,淡淡一笑:“我也不算是思乡。”片刻忽握住符赤锦的手,凝眸正色道:“我不太会说场面话,一直想学也学不来,姐姐莫嫌我无礼,就当我直来直往好了。我一见姐姐便觉投缘,姐姐若不觉麻烦,我们……便以姐妹相称,你说好不?”
符赤锦望着她清澈的双眸,忽觉这话问得令人生怜。以她镇东将军夫人的尊贵身分,开口与人做个朋友,眸底却不存寄望,一旦符赤锦惶恐屈膝以分尊卑,她便立刻武装起来,以免受伤。
(在此之前,她有多少次想与人真心结交,换来的却都是冷冰冰、硬梆梆的官场应对,官样文章?)符赤锦小手一翻,轻轻握住她绵软的手掌,笑道:“好啊,我一见你也觉投缘,能做姐妹最好。我是已巳年生的,属蛇,你呢?”沈素云没料到她应答得如此干脆自然,不觉微怔,喃喃道:“我……我是属羊的。”
符赤锦笑道:“这样我便是姐姐啦,妹子。”
沈素云这才回过神来,露出欢颜,捏着她的手娇唤:“姐姐。”
双姝并头喁喁,无比亲热,简直无话不谈。耿照隔着一个箭步,不紧不慢跟着,沈素云得以放心交谈,殊不知以碧火神功之能,不运功也听得清清楚楚。
“我从小便与家里人不亲。”
沈素云低声道。说这话时,姣美的俏脸上笼着一层淡淡的寥落。
“我娘很早便过去啦,我对她没什么印象。自从晓事以来,也很少见过我阿爹,我记得他对我说话总是客客气气的,不像大人同小孩说话那样。我们甚至没同桌吃过饭。我打小吃饭都有八人服侍,只我一人能坐,其他人得跪着。”
她自顾自的轻笑起来,似觉有趣。
“我小时候常常忍不住想:我阿爹和阿兄从不与我一起吃饭,莫不是也怕要跪?你瞧,多傻气啊!我以为“吃饭”这件事儿只有我一个人能坐着,其他人不行哩。”
符赤锦也跟着笑起来。“那好,下回服侍我家相公用膳时,也让他跪着试试。”
沈素云差点笑弯了腰。耿照只觉腹间硬胀,如吞石块,双膝隐隐作痛,只得假装什么也没听见,一本正经地负手巡街。
好不容易缓过一口气,沈素云轻拍着伏鸽似的匀薄酥胸,又笑了一会儿,抹泪叹道:“姐姐的郎君这么好,怎能如此欺侮?男儿伟丈夫,可万不能伤了志气。”叹了口气,这回却无戏谑之意。
符赤锦与她聊得片刻,才知其兄沈世亮年纪大她许多,比起客气过头、稍嫌冷淡的父亲,这位长兄私下还是很疼妹妹的。
沈家老爷逝世后,沈世亮以十九岁的少龄接掌家业,内守行会、外辟疆土,与妹妹间渐不似儿时亲密,仿佛多了层无形隔膜。等到大嫂进门,沈世亮事事都依妻子,其妻庞氏乃行中大老的掌上明珠,精明干练,小姑的处境自然倍加艰难。
“嫁出越浦时我一点儿也不怕。只不过是从这个院儿里换过另一个,也没什么不同。”
沈素云轻摇螓首,露出寂寞的笑容。
“难得回一趟越浦,我也不想回家。同我阿兄嫂嫂也说不上几句,只吃一顿饭就走,还得担心有人跪我,不如别去。”
仿佛要挥去阴霾,她抬头一笑,拉着宝宝锦儿的手。
“姐姐,不如我带你去个很有意思的地方,如何?”美目流沔,似有一丝兴奋、一丝淘气,哪里像是堂堂东海一镇的将军夫人?简直就像十五六的纯真少女。
符、耿二人随她一路南行,穿大街、走小巷,居然就这么出了越浦城门。
耿照没敢拦她,打醒十二分精神,暗自戒备。毕竟城外不比城内,莲觉寺有集恶道、废驿左近有天罗香,除了鬼先生这等棘手人物,还有来路不明的黑衣刺客……所幸沈素云未曾走远,凭着记忆左弯右拐,钻进了城郊一处小小市集。
越浦之外除了水港河道、官亭邮驿,尚有无数聚落。远些的,便属临沣等外县所辖,邻近城港的仍属越浦境内,那些不够本钱入城做生意的便聚于此间,白日在道旁摆摊徕客,夜里便睡在棚子里,久而久之各成集市,只是流品远逊城中。
沈素云带他们来的这处集市,两侧各有十几幢破旧土屋,夹着一条铺石长街,其中有倾圮无顶、只余左右两墙的,便随意搭起竹架布棚,看起来还不算太过惨淡。原来这铺着石板的是一条官修驰道,可容两车并行,也不算窄;后来港区新修道路,车马渐渐不走此间,聚集于此的外地小贩便夯土筑屋,占了下来做生意。
长街中摊贩不少,往往棚下搁着一只马札(类似近世童军椅的折迭凳),随意架上桌板巾布,便成了摆放货物的木档,有卖陶瓶瓦罐、铜锡艺品,甚至有金银玉器、古董字画的,但档后却不见有人,往往三五摊之间才有一人照拂,也不来招呼客人,径窝在摊子里呼呼大睡,对游人一副爱理不理的模样。
“越浦城通宵的夜市叫“鬼市”,这儿呢,便叫做“鬼子镇”。”沈素云笑着解释:“会来这儿的人,多半因为没钱入城。这里空屋无主不收银钱,能省一笔住宿,多待些日子。”
符赤锦好奇地东张西望,笑道:“妹子来此做甚?这儿无胭脂水粉,也无衣裳首饰,能让富家千金觉得“有意思”?”沈素云抿嘴一笑,恬静的容色里罕有地露出一丝得意,微笑道:“家道中落、非拿出祖传宝物求售的人,也多半住不起城里的旅店,只能到处找“鬼子镇”打尖,等待识货的买主出现。姐姐莫看不起这里贩卖的物品,十有八九是破铜烂铁,然而千百件中不定便有一件,乃是价值连城的宝物。”
符赤锦笑道:“妹子说这话的口气,真不像娇滴滴的官夫人,倒像是玉珍斋品致轩的当家女掌柜。”
沈素云“噗哧”一声,红着脸笑道:“姐姐又来笑话我。”顿了一顿,轻叹道:“我三岁起便在这儿晃悠啦,我阿兄总是偷偷带我出来,钻进钻出的寻宝。他跟家里的账房先生借了五十两私房做本钱,十五岁上便在城里的朱雀大街开了自己的珍玩铺子,没拿沈家一枚钱子儿,还偷偷跟我阿爹打对台生意,靠的就是土里掘珍的眼力。”
“你阿兄真是好本事!”符赤锦不禁咋舌。
“是啊。”沈素云淡淡一笑,目光飘远:“我阿兄他啊,真是好有本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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